替罪因果 第十八章 涼酒暖胃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九方閣鵡言字數:4768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臘月廿三,小年。

    這日洛城人來人往顯得頗爲繁忙,便是如這般重城也開始張燈結綵,街道上不知從何時開始熱鬧了起來,人聲鼎沸,好不快活。

    而與此同時的洛城北街,城主府的一行十二人衙役停留在了一座鋤宗的府邸前,於門前護衛。

    裏間綠袍少年推磨飲湯藥,對門外一行兵甲的存在熟視無睹。

    七日前夜,馬北風一襲勁裝去了隕星閣,兩日之後洛炎便打馬下了江南,此後他便一直維持着這般作息,今日是藥材用盡之日,他要回一趟洛家,這門口的衙役便是鋤宗請來護送他一路平安的。

    軒禪的身上干係過大,能量不小,不管鋤宗對他是什麼態度,它都擔待不起這一身綠袍在自家門口出事的可能,而衙役背靠城主府,有人想鬧事總得掂量掂量,能省去很多麻煩。

    當然,這不過是表面的說辭,若是往裏面猜測,諸如鋤宗不想與之有太過的牽扯,想試探,想坐壁上觀等等,也不是不可能,但寄人籬下,生爲客人也不好做如此揣測,有違道德。

    少年正衣冠遙望天色,用手指掰算着時日。

    他要在洛家調養一個月,如今,還剩下七天。

    七天過後,萬曆十五這個年號,便過完了。

    少年微微肅容,將鋤宗送來的熱牛奶灌入酒壺,別腰側出門。

    原先看陳選他們喝酒他真覺得是喝酒,後來那長褂少年不由分說地灌了他一口,那時他方纔知道這酒壺中裝的是牛奶。

    他們一行天驕大多喜歡以牛奶代酒,說是宣緣管的,七年前他們四五六歲,欲把酒卻被白袍醫官偷偷換成了牛奶,此後他們的習慣便改不回來了,除了些許時刻會把酒以外,其餘時刻酒壺內都是斟酌的牛奶,而他們作爲宣緣經常醫治的病人,這個習慣也留在了鋤宗,軒禪走他們近,鋤宗便沒有換成酒,對此綠袍少年也沒有表達異議,故而鋤宗便沒有更改飲料,這也使得看配飲爲“青梅煮酒”還是“蜂蜜牛奶”成了衡量與洛家天驕關係親疏的一種標誌,每至子夜便有門徒上門開始慢火熬煮,漸漸地這也成了洛城的一時風流。

    故而洛城酒館有言,流雲閣弟子說上酒,就要察言觀色,說不定人家要的是牛奶,若是給錯了他們便會暴躁地說上一句,小孩子不得飲酒,片刻後酒樓裏一片喧鬧,唯有蜜香縹緲。

    回想着流雲少年講述故事時的模樣綠袍少年開懷淡笑,一手拿着燒雞細嚼,腰側飄出淡雅的奶香,兩旁的衙役面色鐵青,感知着胃部的蠕動好生難受。

    好一個絕代天驕。

    燒雞飲奶,好生放肆!

    回家得嚐嚐!

    一行人忍受着那食物得誘惑,看向兩行衙役護送着的那綠袍少年,提了口氣壓下佩刀的手掌,只是盯着他看。但軒禪這個級別的臉皮和陳選有得一比,習慣了,自然也就無動於衷了,能做的唯有讓這些衙役們在他這趕緊習慣習慣,免得以後在別處受了影響,大驚小怪得被嘲笑沒有見識。

    軒禪心下感懷地唸叨着,手中舉止越加得自然,有時還會帶點刻意的成分,語氣詞拉長,不知想表達些什麼。

    一路從北部南下,少年吃得滿嘴流油,得空去溪邊洗了個手,買了條毛巾擦了個臉,衙役們蹲守在遠處,看着眼前的貴公子四處買賣,那笑容於青天白日下顯得格外刺目。

    好生放肆。

    跟影無蹤一樣,沒有一點自覺!

    十二人撕咬了口手上的雞腿,飲着手中的鮮牛奶,舒坦地靦腆一笑。

    嘿嘿嘿,好吃!

    衙役們於池水邊啃食,綠袍少年眺望遠處的閣樓,大紅花袍上身,只差那一句“一拜天地”。

    可惜,去觀禮吃酒席得花份子錢。

    我天南村小嚐嚐是那種嘗了就給錢的人嗎!

    何況是沒嘗就給錢!

    綠袍少年傲嬌地轉過頭去,執枯木矗立,打望着四周的建築,不知道在等待着什麼的降臨。

    他沒有長褂少年那般能敏銳感知天驕的能力,但是憑着天性,有沒有天驕來他還是能感知一二的。

    方纔風起時他便已有察覺,不過那感覺很是陌生,一時間也不知道來人是誰,不過那血液中的灼燒感卻讓他知道,他一定會喜歡那人。

    想着綠袍少年叉腰傻笑,於柳樹下飄起了一陣少年意氣的春風。

    不知是聽見了笑聲,還是感知到了春風,不遠處一頭青牛慢下了蹄子,其上的道袍少年用柳枝在青牛的雙角之間來回掃蕩,搖頭晃腦地,輕鬆寫意。

    有意思,有意思呀!

    少年身子一輕,趴在青牛上睡着了,山下青牛慢悠悠,一串水泥印遠走,身後有一行衙役清掃着痕跡,神情苦悶。

    洛城是北宸的重城,本就有專門接待天賦奇絕子弟的功能,不過其他地方最多不過奇才,但洛城接待的大多是天驕與絕代。

    至於形成這般格局的起因,便是那洛家的白袍醫官,絕代宣緣。

    自古以來天驕歡喜之地不出隕星閣與長景樓,而它們的共同特點便是包容與開放,隕星閣便不說了,幾乎是北境商販的必經之地,長景樓也是一樣,四海通商與天同樂,此外兩家同時又是南域四十七大勢力之一,有天驕基礎,有主宰庇護,身兼造化之地與法則之所,天驕齊聚不足爲奇。

    而洛城能與這兩座大勢力並稱,全賴那白袍醫官的親和力。天驕大多瘋癲,時而鬱鬱寡歡,時而井中寒冰,時而彬彬有禮,時而散發把酒,也唯有來洛家找宣緣,才能於內心深處得到些許平靜。

    這七年來洛城天驕常有,但是城主府卻沒有招待天驕的應對能力,但是又不能不做表示,十分得苦惱,如今城中除了宣緣還有三位絕代,那天上的管不住,剩下這地面上的,卻必是要維護一番。

    但自與他接觸下來,這些衙役們終於是知道了前輩們這般恐懼接待天驕任務的緣由了,綠袍少年不說,這騎着青牛的黑白道人簡直是喪心病狂,在牛奶裏下藥?昏倒?你家青牛還不洗腳?

    畜生啊!

    拿着拖把一行十二人累趴在地上,冬風吹拂,遠處的少年回過神,取出棕黑色圍巾繫上,正衣冠遠行。

    這是軒禪第一次接觸洛城的城主府,而城主府的行事準則和洛城這座城同氣連枝,一些不明白的地方可從衙役的身上窺得一二。

    踏步青石板上,少年四下打量,正應了陳選那一句,這,就是洛城!

    儘管軒禪沒去過其他城邦,但他卻十分認同這一句讚歎。

    不說其他,這洛城的城主府便與別處全然不一樣,這一行護送他的衙役的身上有一股難說的匪氣,不似官家執禮法度,行動間更多的是一種內斂武力的蠻橫,便如現在身後壯漢們的言行舉止一般,儘管他們接到的任務是來保護他的安全,但他們對他的態度更像是放牛羊的牧人一般,隨意且放縱,看起來更像是一行人帶着他參觀洛城小年的風貌,而不是例行保護。

    不過這也怨不得他們,他們是保護過很多人,但還是第一次接待天驕,前人也沒有經驗總結,實在是不知該如何保護,只能是隨機應變;再者能對綠袍少年動手的,城主府的衙役們也一定是守不住的,他們的能耐最多不過扯北宸的大旗了做威懾罷了。

    想到這衙役們吃飽喝足地揉了揉肚子,望着那於柳樹下漸行漸遠的少年卻又有些鬱悶,拿不定主意。

    但願,此行安穩。

    其實只要是沒人覬覦這綠袍少年的現狀,那麼這護送便是最輕鬆的事情,但若毒蛇騰起,那他們這些人就根本不夠死的。軒禪的重要性使得城主府和鋤宗的擔心是非常有必要的,他的身份是忌憚,但是想管想出手的人也不少。

    其一是想給北宸找麻煩的。如今這綠袍少年四方矚目,若是夭折在北宸難保沒有風浪,而洛城的半個實質是監獄,想通過軒禪來惹麻煩可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其二便是奪舍。雖然天南村的事情還沒有傳開,但洛城魚龍混雜,有心人想要知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從這一身綠袍的破罐子上取得什麼也都是有手段的,畢竟天驕之所以爲天驕全然不在境界上體現,只要他們熬過了詛咒其價值便等同於一位帝君,甚至尤有溢出,而取得天驕的機遇,這對於非天驕來說是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用那機緣不論是打破自身的桎梏還是得到法則的庇護,都是等同造化的東西,那萬千的可能性必將使得有心人飛蛾撲火般降臨!

    其三是爲要挾。軒禪的身上下注了多個賭局,將此拿捏於手掌中,不管是左右逢源還是孤注一擲,都有妙用。

    無奈搖頭,十二衙役分散開來繼續跟隨着,中心少年綠袍浮華,氣質出塵,舉手投足間自有氣魄,看着便不一般,路上商販微笑照面,口中賀道“恭喜”,喜氣洋洋。

    綠袍少年淡笑,看起來不如孩童稚嫩天真,不如少年風華正茂。

    青澀得恰到好處,尚能玩鬧。

    少年遊行大笑,胸中丘壑三千,散發成癲,頗有“九閣”之一蓬萊子弟的風範。

    浪人酒癲,遙望九天青月,何處是人間?披袍散發,浪蕩紅塵野狗,吾輩是少年!

    哈哈哈!快哉,癲酒!散發酒癲!

    少年手抓燒雞,飲奶,微醉。

    一路紅火燈盞,少年西部疾走,身後有一頭老牛慢悠悠。

    他跟上來了。

    他叫慳行,他來自蓬萊閣。

    他的道號叫蝴蝶。

    他喜歡別人聽見自己這道號就笑。

    他不喜歡喝酒,只喜歡往牛奶裏下藥。

    適才望見這一襲綠袍,他便如見知己般欣喜,恨不得擁奶上前痛飲。

    只可惜,奶裏有迷藥。

    少年魂醉於牛背之上,悠悠,如老馬一般西去。

    青牛掃尾,老馬接蹄,此時洛城西部一墨袍書生依靠着老馬茫然四顧,不知在找尋着何人,手裏緊攥着一份書於牛皮紙上的書信,神情有些焦灼,似是害怕此行的失利,但那對陌生環境的害怕卻讓他矗於原地不敢動彈。

    洛城西部的名頭之大,書生最是知道,什麼邪典小說,鬼怪誌異將這裏描繪得猶如煉獄一般,奉行叢林法則與原始祭祀,兇殘得一塌糊塗,他是個書生,他最是明白其中的恐怖,但縱使他喜歡看這類書籍,卻不願將自己變成別人筆下的主人公,端是折磨!

    墨袍少年抓了把頭髮,打量着四周無序的房屋,伸出手牽着馬匹的尾巴四處遊走,希望那乞丐能快些出現,救自己於水火之中。

    少年不斷祈禱,不斷鞠躬,生來便沒有哪一次祈禱比這次更加得虔誠了,眼前若是能有一個供給跪下的蒲團,那便是十足的信徒模樣了。

    看了眼身側少年,老馬甩了甩尾巴,神情嫌棄。

    把髒手拿開,尾巴都給你弄髒了!

    白馬哼唧一身,身側這少年大約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倚仗,婚令搖擺,也不怕別人搶去,或許是有些怕那長景樓的紅衣小姑娘,每次言行提到都只敢用“祖奶奶”代稱,求饒的動作十分熟練,也不知他是如何在墨道上有如此高的成就的。

    老馬反芻嫩草,一臉得享受。

    你小子慢慢祈禱吧,我先吃會。

    馬匹側頭微眯雙眼,做飄飄然狀,身側少年似是累了,靠在馬匹的身上竟然睡着了,嘴角垂涎,看起來是個好夢。白馬嚥下草葉,於黑夜中睜開雙眼,慵懶地打了個哈氣,安神入眠,不一會又慢慢正經,轉過視線看向那旗杆下的老乞丐。

    老馬的睡意慢慢散去,皺眉嚴肅,緊盯那一身落魄囚衣。

    洛城西部名頭最大的,是那流浪狂徒,但能耐最大的,是身前這老乞丐。

    他能耐有多大?不知道,據說上過天下過地,哪怕現在落魄了,卻也是地面少有的得道大仙。

    不理會靠着自己酣睡的少年,老馬往前走了幾步,後腿一蹬將那少年踢上屋頂,書信落於馬尾之上,老馬緩步向前,口中咀嚼着嫩草,反覆咀嚼反覆品味,不一會便飄飄然顫抖,停下步伐,也不再理會對面那老乞丐,低着頭暗爽,於巷道中自我陶醉。

    看着老馬毫無戒備的模樣,那衣衫殘破的老乞丐看不下去了,流裏流氣地上前走來,伸出手整理了一番骯髒的辮子,似是感知到危險的來臨那白色瘦馬慢慢回過神,一臉得疲憊與厭世,漫不經心地反芻嫩草,與那老乞丐大眼瞪小眼。

    兩者立於陰暗之中,老馬乾淨腥臭,老乞丐邋遢卻無異味,嘴角叼着草莖不屑地看了一眼身前的老馬,“瞅啥呢。沒捱過揍啊!懂規矩嗎!”

    “瞅你呢。沒捱過!不懂規矩咋地!”老馬開口,嫩草落地半空亂飛,喊叫聲中氣十足,理直氣壯,一時間老乞丐不知道說些什麼,愣在那,擼起袖子也不敢動手。

    氣人!

    老乞丐吐掉嘴裏的草根,不再去看消瘦白馬一眼。

    打不過這老東西。

    煩躁間他摔了鞋子,赤足大地,上前將馬尾上的書信取走,“行了,滾吧。”

    “滾哪去。”

    “嘿!我說你,沒捱過揍是怎麼得!”

    “沒捱過。”

    “……行!沒捱過就沒捱過,真的是,缺少童年!”老乞丐悻悻地走遠,老馬甩了甩尾巴兀自反芻,不一會涼風起,墨袍少年哆哆嗦嗦地起身,四處看了看也不知人在哪裏,楞在屋檐上凍得不知所措,看起來有些癡傻。

    許久,他露出了一副慘淡的笑容,在冷風中蕭瑟孤寂。

    原來,這便是洛城的西部嗎……

    好一個人吃人的地方!

    我明白了……

    霖昶半跪在瓦片上,嘴角邪魅,隨後凍得像一條黑狗,趴在屋檐上癡傻地笑着。

    大約,是被踢壞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