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十七章 萬家燈火時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九方閣鵡言字數:3199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子夜,一行少年醉臥屋檐,長褂居左,勁裝立右。

    灰袍已走,這杯酒,送行的馬北風。

    綠袍少年癱坐屋檐的對面,碗中湯藥冒着熱氣,縷縷煙氣朦朧了雙眼,那本就式微的涼月在此時更是難覓,飄忽得,幾乎沒有光芒泄露。

    一杯飲下,少年起身遠走,流雲少年搖晃着杯中酒水,頭靠瓦片,一身長褂染上了些許的灰塵,腰飾無珍寶,就那麼漫不經心地橫臥在那,星眸劍目,精緻得閃着微光。

    他本不該這麼牽掛軒禪,但不知爲何,與那綠袍少年冥冥之間的感應卻讓他難以放下,總是牽掛。他不知這是不是緣由那長者們緘口不言的事例,但他知道,這因果線自己不會斬斷。

    猶豫片刻,少年向後扔去酒壺,拔掉髮髻,青絲飛舞,平復了三息隨意地詢問了一聲,“他們都走了,去那匾額下找出路了。隨他去嗎。亦或者,……”少年停頓,拿着燈籠在眼前晃了晃,語氣輕微:“你要南下中郢嗎。”

    酒水泛黃,少年語氣略微傷感,“如你這般,所思所念的,都是些什麼?我很好奇,能和我講講嗎。”

    “重要嗎。”良久,對面傳來了一聲帶着長長氣音的吐息,綠袍少年雙眸染灰,神情變幻,迷惘,哀思,蘊含有一種無質的空洞與虛無感,如垂死般毫無生機。

    長褂少年提長燈四處照耀,星火於眼前分散開,手中的檀木好似輕若無物,一團鬼火躲閃,明滅,看不清實物。

    洛炎在一側出神,軒禪在另一側遊魂。

    他在思索。思索着他不敢想的問題。

    在黑水裏待久了,眼前一片空洞、漆黑,看不見,慢慢得感知不見,漸漸得所思所想也消逝不見,如坐孤島,四周一片荒蕪,荒蕪到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爬起來便是行屍走肉,坐下來便是傀儡。

    有些麻木了。

    綠袍少年收斂衣物,望着那被霧氣蒙上了的一片青天。

    所思所念……

    少年垂首,直視自己狼狽不堪的身影。

    他配嗎。

    少年緊閉雙眸,氣息厚重,難以排遣。

    “沒什麼,想說的嗎。”良久,長褂少年出聲,輕微,細緻。

    “說什麼。”軒禪心下泛泛,語氣沙啞,“有的話,在心裏糾纏成了一團,說出來便是扯出一根線,纖細,寡淡,失了味道。有意義嗎。”綠袍少年伸出手於腰身側一模,輕柔無力地搖晃着對面拋來的酒壺,聽着那酒水洗刷壺壁的聲音,嗓音帶着些許微醺的味道,良久,緩緩出聲,“這幾天天涼得有些突兀了,眼睛再也看不見從前的色彩,繞了幾條大街,我看那鋪子口的乞丐算了一卦,他什麼都不說,如沒算一般,但我看見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提防,反正我看見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他的失算。”

    軒禪將貼身庇護着的一截枯木放置於身旁瓦片的空隙上,順着慘淡的光線溫柔地打量着其上的紋路,似是能從中汲取到些許的溫暖,嘴角露出了一個疲憊的微笑,輕嘆道:“你說,這般的我算得了什麼。打酒去長街,長街一片月,卻都與你無緣,只能幹看着,看着那月朗星稀,看着那華光萬丈,拒之門外,旁觀……”

    綠袍少年止言,閉上了雙眸,靠着瓦片如歸去前安寧的等待,一動不動,行屍走肉般像是被抽掉了靈魂,打散了生機。

    長褂少年心中瞭然,放下燈盞,不再去看那慌神的星火。

    還行,還有一口氣在。

    長褂少年遲疑,平復着心緒,良久出聲道:

    “你,會用蛛翎嗎。”長褂少年輕慢起身,帶着燒雞來到了背月處,坐在綠袍少年的身側,伸出手替他將蛛絲編織成了一把袖箭,晶藍色的蛛絲蒼白黯淡,隱於世間,懸於他的手腕處,“他專門替你交易的,你的體質不適合舞槍弄棒,這絲線雖輕柔,卻是絕對的兇殺之器。你找夜未央詢問它的用處是不可能的,有事沒事便摸索一陣吧。”

    長褂少年收回手上的動作,望着那由蛛絲編織而成的精緻袖箭淡然一笑,似是覺得它的出世有自己的一分功勞,想着流雲少年滿意一笑,撕下燒雞的後腿仔細回味,等待着下次見到熟人用作吹噓。

    月影下長袍少年反覆打量着那袖箭,笑容稍顯輕鬆,“師兄,你出世三年的病症,是如何挺過來的?有如我這般頹唐嗎?”想着軒禪面上有些掛不住,似是覺得自己太過窩囊。

    “我還好,不過是天驕自出生起便自帶的詛咒罷了,倒是耽誤了阿姊三年才痊癒。”長褂少年搖了搖頭,似是不願多談,靠着瓦片心思活絡起來,“小帝君應該把事情都告訴你了吧。也其實也沒有大不了,你出世不過一年,有時間。”

    “嗯。”綠袍少年輕聲應道,似是有疑惑,看向身側的長褂少年,“不過,他那番話算不算安慰呢。被拆了房子的浪人,還有哪裏可去,又有哪裏可回呢。”

    “地基尚在,萬丈高樓平地可起。”洛炎溫和一笑,“你害怕了對嗎。你害怕斷了翅膀,害怕沒路可走,害怕枷鎖牢固。但你不是還沒死嗎,怕這麼多做什麼。”少年披好長褂,望着身側的青澀孩童,“你可知道我輩天驕因何爲天驕嗎。”

    “不知。”少年垂首,遲疑道,“資質,天賦,性格,氣運?”軒禪一口氣提不起來,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唯一通曉的便是我的眼睛如今只能看見一片灰,一羣鬼祟,一地腥血,以及狼藉的骯髒。不論是彼岸還是渡江,我竟然都恨不起來,也不想做什麼,一動不動的,看着那星月。你說,我現在投胎還來得及嗎?”

    “瞎說!你若是投胎了,豈不浪費了我今夜的功夫?再者,我還沒從你這罐子裏拿東西呢,至少,爲了我你也要活下去……”少年側過臉來,瞬息,輕浪一笑。

    是嗎,這一夜功夫我就欠上你利息了嗎?

    綠袍少年失笑,心下一暖,應聲回道:“那還真是抱歉了。不過你想拿我也攔不住,等你拿光了,一身輕,提一口氣說不定我會追着你要回來,也算有個牽掛。”

    “做夢呢你!”摟着身側少年的肩膀,洛炎突然大笑道,笑得光明正大。綠袍少年不言,只是望着他,神情認真。

    對於軒禪的回覆洛炎不曾深究,微笑地看着眼前被彼岸用簾子遮蔽起來的天空,伸出手在眼前摸了一下,那一下雲開霧散,星輝大地。

    目視星空長褂少年不再多說,靜靜地欣賞着那星辰的模樣,眼裏似是含着淚光,時間點滴,少年如獲新生般治癒。

    “閉上眼。看明白了嗎。”夜色中洛炎拔了酒壺的木塞,輕抿了一口其內的熱牛奶,“他對你說的就是那扇門。那扇門,就是天驕。害怕嗎。”

    “怕啊,當然怕。我還沒有做好和渡江出鞘對壘的準備呢。”吐出一口白氣,軒禪緩聲道,“大鯨魚說,衆生面前有一扇通往死亡的門,億萬生靈極難看見,而出頭地者可以感知到它的存在,卻極難靠近,梟雄可以踏其之上,卻極難到達終點,天驕可以在數年之間來到鎖前,卻極難找到鑰匙,而絕代,生於門前。”軒禪的聲音輕了下來,側過臉看着身旁的俊美少年,一句話沒說,只是靜靜地看着。

    洛炎嘗了一口牛奶,緩緩地點了點頭,“世間少年雄踞流雲、渡江,我流雲天驕爲了蒼生回頭,而渡江爲了彼岸開門,踏入了那一方虛無,以身渡劫。雖然我不知道渡江的信仰是什麼,但那扇門難接近卻好打開,不過在路上的時候我們便已知道了那門後面的東西,進去,便是選擇做鬼。

    “因此,他們做事方纔會沒輕重,沒對錯,若一切都是假的,又有什麼道理呢。我不怕那門,不進也是一種大勇敢的體現。流雲出鞘渡江,這是事實,也不會妥協。”長褂少年垂手瓦片旁,放下酒囊,輕聲一嘆,“說真的,我挺喜歡你的。如果你留下來,我可以保你進流雲,日後,有事我罩着你。”洛炎側身,眼眸清澈而真誠,“這話就今天有效,明天我可就不認了。”

    長褂少年聲音浪蕩,卻前所未有得認真。

    軒禪側過臉看了他一眼,微笑,轉過頭去,伸出手緊握身側那一截枯樹枝,面露微笑。

    他不會再踏上那條路了,也不會再去追尋所謂的真假了。

    此生不過少年,只求癲酒。

    綠袍少年閉目,嚥下酒壺中僅有的一口烈酒。

    此後不管東西南北,活着就好了。

    少年起身,對視星辰,倒懸枯木,鋒芒畢露!

    此後這一走,或許便不會回來了。

    長褂少年坐於屋檐上,看着那一身綠袍飄舞的少年。

    “軒禪!”

    洛炎長喝一身,少年止步,回首,那屋檐上的少年淡漠微笑,猶豫地輕聲詢問道,“我想問下你,對於你來說,那棄你而去的一襲白衣象徵了什麼。”

    他問,無比認真。

    望着月下那絕代的長褂少年,想起腦海中那一襲絕美的白衣,軒禪如孩童一般癡笑。

    他在屋頂,衣袂飄飄,看着被長褂少年破開的一角星辰,聲音溫和,卻同樣認真,“她,是我曾經的歡喜,如果可以,我希望未來也是。如此,夠了嗎。”軒禪微笑回身,笑得,意氣風發。

    望着那一襲遠走的綠袍,流雲少年沉默,回身看星月。

    是嗎……

    原來是這樣。

    長褂少年飲完酒壺中的熱牛奶,拎着手中的般若流星錘一路北上。

    涼酒暖胃,只是,少了佳人作陪。

    不過,他又該何如找尋自己心中的那一襲白雪呢。

    長褂少年輕嘆,有個喜歡的人,挺好。

    少年遠走,看起來,蕭瑟且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