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十六章 錦衣行朝陽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九方閣鵡言字數:4397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洛城北街有一匹老馬,只往西邊跑。

    西邊燈盞,少年執燈綠袍,街道兩旁商販吆喝,眼前有一灰袍壯漢,手裏端着藥。

    那是一碗板藍根,治丹毒。

    少年輕束髮髻,一襲綠袍片葉遮眼,冬風過鸞橋,西北望,紅衣一襲,霜花輕落,少女回首,巧笑。

    陳選駐留原地,將湯藥遞於身後的綠袍少年,“找你的,我大約不太方便聽了。聽說錦華樓的茶葉不錯,給我帶一罐。”

    “行吧,不過,先把你的髒手拿開。”少年假裝惱怒,隨後又憋不住地微笑,仰頭一飲陶碗,隨後將燈盞從右手換到左手邊,“那晚你說的絕色,是否與她有關?”

    “有關,自然是有關。”灰袍少年點頭應了一聲,腱子肉將袍子撐滿,不太雅觀,“佛教有一苦行僧,全身關節可自由拆卸、復原,端是大毅力。日後小心,萬分小心。”壯漢伸手在少年的肩上復拍幾下,一下一個手掌印,滿是灰。

    綠袍少年伸手拂去塵灰,點頭施禮,“中郢江湖見。”

    “也行,也行。”灰袍少年複雜點頭,於萬家燈火中遠行,短袍上下翻飛,卻顯得十分無力。

    少年執碗,視線端正,沉重回身,一步步向着橋中紅衣邁去,道路兩旁少年矚目,他們很想知道這紅衣等的是誰,也很想知道那少年是誰。

    如今這結果也不過是常理之外,意料之中。

    望着那一襲綠袍青衣客們泛舟洛河,不再停留。

    一盞盞明燈從洛河的上游一直燒到下游,紅衣女子坐於鸞桌之北,望向南面那緩行而來的青澀少年。

    天驕的資質從外貌可以窺視得出來,一般來說四五年便可出落爲少年,軒禪調養十年用作壓制,現今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看似有辱天驕的名頭,但是他們這些願意爲他花時間的同代道子卻知道,那看似破舊的罐子裏藏得是什麼。

    易鯨取了,陳選取了,而她,還想坐觀。

    紅衣女子斟茶,待熱氣散去一縷後清甜開口道:“你打算,如何將這茶葉送去?”

    “他欲東去,老馬不行,他欲攀行,幼馬不行,他說一個人太過孤寂,我覺得母馬不錯。”

    “也是。選一匹上好的大紅母馬陪他,也算不枉這七年之久的茶葉了。”蘇顏微笑,洗換着鸞桌上的茶水,聲音稍冷,“如今冬夜,你在西部走了一圈,可見得了什麼?”

    “不過是見一個人罷了。這走上一圈的時間,是爲了懷念。”少年輕抿一口杯沿,輕聲細語,“你說這所謂的利好交易,就非得要同意嗎。不怕錯過嗎。”

    “能錯過什麼。”紅衣輕抿一口茶水,看着對面那憂鬱深沉的少年不知在思量着什麼,四周風向擁簇,一頭青絲散亂。

    女子眼眸稍稍凌厲,又慢慢鈍下。

    “他們不會走的。不過下次來,便是天驕了。”蘇顏淡漠開口,意味不明,頗有些惡毒的意味。綠袍少年沉默,一觀冷風吹。

    長髮漫遊,紅衣女子收手,起身離了這方鸞桌。

    如今天下局勢板蕩,四海天驕仍還在八方遊歷,絲毫沒有出鞘的跡象,但天驕背靠大勢力,若是勢力強求之下,會出現一個什麼結果呢?

    是像四季宗一樣天驕抱團反抗,還是延伸爲勢力戰?

    如洛炎一般一生爲超脫凡俗,最後卻因凡俗而駐足不前的天驕不在少數,此時他們因天驕的身份還能自保,等日後天驕的底子被掏空了,還怎麼反抗呢?

    披着一身大紅衣袍,少女的脣齒卻顯得格外得蒼白。

    天驕生於衆生,超脫衆生,到頭來卻是要爲衆生而死,流盡一切可流的鮮血。

    怪只怪生得太過耀眼,生得,難以遮掩。

    灑落杯中茶水,紅衣女子翩然轉身,毫無遲疑。

    七絕代不愧爲七絕代,終究是不凡。

    但現在,卻也僅僅只是不凡罷了。

    紅衣出了鸞橋,隱入萬家燈火的黑暗之中,綠袍少年起身,從懷中抽取出一截枯木。

    倒懸如提槍,卻難掩滄桑。

    秋風吹盡百花殺,大寒逝去霜冰殘。

    殘的,是人心。

    綠袍少年遠走,長髮仍由冬風梳理,沒有霜雪洗滌,只有雜葉堆砌。

    恍惚間他察覺到了一絲惡意,一絲警告的意味。

    那警告來自錦華樓,來自那一襲紅衣的少女,來自那名曰蘇顏的絕代道子。

    那是一種,蔑視……

    那蔑視不是發自他這殘軀,而是因爲他做了一件在對方看起來極爲可笑的事情。

    比如,奢望。一種看泥裏癩蛤蟆企圖接近白鶴的憐憫、憤懣,以及鄙視。

    少年五指收攏,少女轉身的那一瞬眼神卻印刻在了他的腦海,不斷地回想,不斷地折磨,最後將他的防線擊碎。

    他不知他做錯了什麼。

    少年垂首,看着洛河那平靜的河面,此時水面上道道白光氾濫,映照得人兒發慌。

    軒禪手指發白,緊握手中那一段枯瘦的樹枝,身後的老乞丐眼眸開闔間饒有興致,又慢慢陷入失落,不再觀望。

    少年側身,綠袍飄搖、遠行。

    他知道那乞丐,他是洛城的第一代執劍者。

    在他的手底下有一枚銅錢。

    他半遮掩。

    他看不起自己這殘軀,而他,也沒有膽氣去告訴他,我看見了,你算得不對。

    少年遠行,兀自,長淚。

    蹲在街角,少年無聲淚流,心酸,難捱,苦楚,憤懣,失落,不甘。

    卻全都融化在了沉默中,全都被那夜間的燈盞,照亮。

    這是洛城,如今,是萬家燈火時。

    月影朦朧,燈火搖曳,不知多久,洛城燈火熹微,西部的街道上行來一匹老馬,馬上端坐有一青澀墨客,靦腆,憨厚,似是很好欺壓一般。

    行於洛城街道之上,少年四處打量,打量着這千年的古城邦,這北宸的“大歸隱”之所。

    說洛城爲“大歸隱”,其中之一便是因爲洛城之隱難說大隱,因爲名頭都喊出去了,真正想歸隱的怕喧囂,不想歸隱的強行歸隱又難熬,總是蹦跳,最後被那些把歸隱當玩鬧的大能者用大棒折了雙腿,於岸邊掙扎,所以這半歸不歸卻不能再出世的限制便鑄就了洛城這關隘重城的獨特風格。

    總的來說洛城的氛圍如這風格一般,十分怪異,治安好不好就要看哪些人想鬧,哪些人想管了,算是半個法外之地,而西部又是洛城掌控力最低,看管力度最強的牢籠,所以在洛城騎老馬的都不好惹,因爲他們老往西部跑;而只要是往西部跑的,不管是走夫還是大能者,都是把腦袋別再腰上走的存在,因爲你也不知道纏上你的是什麼老怪物。

    在西部面前衆生平等,這句話不對,但有味道。

    再老的老怪物也怕比他們更老的老不死,在這是人是鬼都可以喧鬧,但不管境界高低,卻總是要擔驚受怕的,因爲那些想鬧和想管的,應了兩句話,越老越怕死,以及活得久便走得遠。

    如今這妖魔鬼怪混雜的大路上走來了一匹老馬。

    老馬步伐放肆,昂首挺胸天地不怕,那馬上的少年卻是顫顫巍巍,生怕給胯下之物祭獻了這暗藏西部中的老怪物。

    但那些老怪物的眼界就跟他座下的老馬一樣,只肖往少年身側看上一眼,便膽氣盡失。

    若說西部是地獄,那便有三件物品可做修羅令。

    其一爲三尺白旗,那是滕王閣的軍令,四十七大勢力中滕王閣最是護犢子,境內一片葉便可牽扯出執法之輩登門討要,而犯了門下弟子那更是能牽扯出一堂之主來登門拜訪,故而中郢有傳,“滕王門下三千役,三千僕役天下平”。

    這起先說得是滕王閣的僕役若是做了中郢三千郡的郡守,那這三千郡便再無亂事了,而這麼說的緣由便是因爲三尺白旗在滕王閣內是極爲普通的事物,滕王門下的雞鴨牛羊都有一柄三尺白旗,若是閒來無事弟子們還會插於枯葉之上,這也是幾起軼事的源頭之所。

    其二便是渡江的血。

    渡江是一切生靈的噩夢,就算你一生平安喜樂事事不沾也可能被渡江之人找上門來屠個乾淨,流雲與渡江的恩怨便來自萬年前的一場血洗,而渡江的血顧名思義便是渡江子弟的鮮血。儘管這些鮮血在很多人眼裏與平常的血液相差無幾,但渡江之人卻能明確分辨出這些鮮血是不是渡江門下的血液,而那小小一滴血液所包含的信息更是萬千,渡江的少年總能精準得察覺並且做到那鮮血的託付,故而渡江之血是生靈眼中的忌諱,誰見了都要跑,除非你能以一己之力除掉那稱霸南域的四十七大勢力之一。

    是的,這便是渡江和滕王閣的區別。

    滕王閣可以講理、善後,渡江不管,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死在它手上的“四十七”都快要超過剩下的“四十六了”,也不知道爲何他們能有這麼多天驕、奇才來投,並且爲之戰鬥。

    其三也是最爲溫和的一塊。

    這便是少年腰側的“婚令”。

    婚令,南域三令之一,由“九方閣”之一的長景樓贈於每年的錦樓少年,以此作爲迎娶新娘的憑證。

    而婚令的震懾力僅僅只是其背後的三個字而已。

    長景樓。

    南域雙聖,廚聖之於天上人間,道聖之於長景樓。

    這是兩位超越主宰的存在,南域的法則強度和安寧全靠這兩位維繫,老爺子每十年便會撮合一對新人,若是有人不開眼壞了規矩,不說道聖門徒和天下正氣少年,渡江第一個殺你。

    是渡江,南域的幽靈。

    沒人知道爲什麼渡江這般護着長景樓,許多事根本就用不到流雲閣和天上人間支援,每有大難降臨長景樓,總有渡江少年拋頭顱灑熱血,一羣瘋子拼個身死道消都不放過。故而亡命之徒寧願得罪那位活躍天下的廚聖之令也不敢去碰歸隱樓閣的道聖之令。

    隨着這少年的前行,他的身份也是明了了。

    今年的錦樓少年是墨客出生,爲解圍南海女魔頭的困境而悍然出手,以一副長卷出世而聞名天下。

    他便是岳陽樓的霖昶,一位出生影門的少年。

    而他來到洛城的緣由有二,一爲那紅衣絕代嫌他不夠鐵血,藏了另半塊婚令,非要他將北境的三大混亂之地踏遍才肯稍作打算。

    其二便是宗門給的任務,讓他來西部送一份信。

    這信是白胡子老頭寫的,說要遞於一位陋巷的乞丐。

    墨客打馬小心觀望,四周燈火稍暗,小道更是模糊成了一團芝麻,難以看清其內的景色,更別說找人了。少年神情稍顯焦急與難堪,望着四周的黑暗耷拉下臉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他生性靦腆,長景樓上亦是無奈之舉,誰知竟會被逼上梁山,這風雲攪動之後他這岳陽樓的小透明搖身一變成了四十七大勢力的次道子,他不過一方奇才,如今天驕齊出,他如小丑一般高居其上,儘管沒人說些什麼,但他總覺得德不匹位,必有災殃。

    長嘆一聲,少年心下煩躁了些許,打量着四周的燈火只覺寒風蕭瑟,稍不留神間座下的馬匹卻是自主地開始邁步前行,向着巷道中熟稔地拐了進去。霖昶焦急,卻不會御馬,伸出手胡亂拍打了幾下馬背徒呼奈何,也不敢下馬,縮着腦袋提着燈籠四處照,口中不斷碎念、祈禱。

    小街鬥轉蜿蜒,少年慢慢冷靜了下來,愁苦的面容上流露出些許的委屈與不安,良久,眼前朦朧月所照不到的地方燃起了星火點點。

    霖昶恍惚,只見身下老馬停留在了一襲綠袍的身前,神情古怪。

    消瘦老馬對視軒禪,綠袍少年提燈盞無言,看着馬上的少年卻有心不好意思,偏轉過頭,靠着牆壁孤坐望星火。

    墨客窘迫,綠袍少年窘迫,老馬掃着尾巴,露出一抹滑稽的微笑。

    現在魚也上鉤了,做賊的也被看見了,兩全其美。

    在滿是雜雪的青石板上兩人兀自沉思着,不遠處月影中一位勁裝少年吃着燒雞回想,身側立有一位身材壯碩的灰袍少年。

    萬家燈火時,衆人皆醉,如今星火黯淡,一個個卻都醒了。

    但現在沒了魚餌又丟了魚,你們想在這渾水裏摸索些什麼?

    陳選淡笑。

    絕代便是絕代,只要彼岸天還在庇護,你們便永遠不知道何爲天驕!

    少年披着灰袍遠走,勁裝少年在留在了原地,飲完壇中酒。

    道上人,該上道了。

    此行,隕星閣。

    月影下,少年各有思索,天上月,黑裙少女剝着橘子,無意晃盪着雙腿。

    今日的夜,瞎了眼。

    秋裳輕咬橘子瓣,微酸。似那雲霧一般,不知想遮蔽着什麼。

    遲遲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