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十五章 逐浪遮青天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九方閣鵡言字數:5190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那日雲霧初開,少年着綠袍,穩立石墨旁,此舉,是爲煎藥。
苦熬心藥。
仰望蒼穹,少年迎青白朝陽而立,微涼曦光下那稚嫩的青澀面容慢慢褪去,堅毅、愁緒,意氣。
卻已然是少年之姿!
軒禪原地靜笑,緩緩吐出淤積胸口的寒氣。
昨晚星夜冰藍,寒氣入侵突然胃涼,一陣心慌、膽顫,點了一爐炭火方纔稍有緩解,隨後窗邊“福”文亮起庇護,神靈斬邪祟,凝眸養神一宿,早起一身果味清淡,梳妝,迎朝陽推磨。
這樣的作息他已經持續了快半個月了,此時北境時節已至大寒,重城稍好一些,一些小城池若是沒有一定境界根本就不敢出門,這壓抑了南域一年之久的“萬曆十五年”如那烏雲中的最後一聲雷暴,伴隨着大寒的尾巴施以最後一擊重擊。
綠袍少年頭戴氈帽,着馬靴,涼藥沾脣。
嘗了許多草藥,如今已是分辨不出苦辣辛澀了。
少年泄氣駐留,於堅冰上踏出步步稀碎的腳印。
結冰了。
軒禪無神停於門扉前,開門望風雪,堅冰稀碎,一地雜亂車馬印,分不得哪條清晰,哪條遮掩。
這裏是洛城的北部。
身後的磨石與府邸皆是鋤宗門下的,他的對面,便是天宮陳選。
少年枯立許久,對面的門開了,一身着灰袍的高大少年端着湯藥大步走來,坐在門檻上看着對面的少年,戲言道:“想嚐嚐嗎?”
“不必。”軒禪回神微笑,看着道路兩旁的晶藍色樹木,“北境的風雪,真是別具風味。”
“看多了,也便覺得不過如此。”陳選哈了一口暖氣,搓了搓手,搖擺起身,“得虧我來得少,不然人生便要少去一大幸事了!”說完他大笑了一聲,方纔繼續言道:“哎,這天怪冷吶,看這冰硬得,有些反常吶。”
“是有些。”綠袍少年頷首,卻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轉移道:“洛城立北境千年之久,風景獨絕,看這冰城的模樣,你怕是來再多次也不會覺得膩吧。”軒禪關門,依靠着檀木門板蹲下,“你說,……我這殘軀有救嗎?”
“沒救了。勸你投胎。”看着少年認真的表情灰袍少年難得嚴肅道,聽得回覆對面的綠袍少年輕聲一笑,搖了搖頭也不回答,看着對面院落中的出牆梅花飲了口腰間熬制半宿的熱奶,語氣輕鬱:“你們北境怎麼喝的,是牛奶。”
“牛多,自然喝牛奶!”灰袍少年中氣十足,吹開碗麪的熱氣呼嚕呼嚕地喝了幾口,半碗入肚嘖嘖幾聲嘆道,“這藥勁頭真大,焚羣莫是摻了酒了?”
“我看是,都給你喝懵了。”瞧着對面喝得津津有味的少年軒禪失語一笑,飲了一口薄牛奶鬆了鬆筋骨,起身推門回了自己的院落,端起那放置於磨盤上的陶碗疲憊地嘗了嘗那涼藥的味道,恍然間回想起,自己此時沒了味覺。
惆悵地放下陶碗,對面少年無聲越過門檻,風雪入門,一襲灰袍小心謹慎地掂量前行,猶豫地飲完碗中湯藥。
洛家在洛城只有那麼一座四進庭院,故而少有招待外人,他到底是沒事,不過有些怕這行事會傷到眼前這失意而敏感的綠袍少年,但這十幾天下來,對方毫無異色,卻是自己多慮了,畢竟此時的軒禪或許算不算得絕代,但到底是天驕,明白得深,體悟得也多,不至於奇才一般,有惹事夭折的可能。
不過也是,不然天驕又怎麼稱謂得上天驕呢?
天驕之所以能被稱爲天之驕子自不在尋常範圍內,之難得千年中四十七大勢力的道子之位亦是常年空缺。
道子道子,天驕都不算怎麼成爲道子?這是大勢力的顏面、尊嚴與底線,倒是有些勢力取道子爲天榜第一,民間冠名天驕。但天驕是攀比不來的,再如何的雞也成不了白鶴,反倒平白得折辱了“天驕”二字。
陳選飲茶,在板凳上坐下,看着眼前少年研磨藥材的動作,怡然自樂。
他們這般天驕客雖說寄宿於鋤宗門下,對外號稱“研磨客”,但實際上這些都不過是出於洛家的緣故,縱使鋤宗位列北宸百大勢力之一,是除北疆七門之外影響力拔尖的存在,但對於天驕來說也不過是承情罷了,想要他們爲之感恩、做事還差得遠。
所以這研磨客便成了鋤宗一個格外特殊的職位,因爲這個位置是洛家那位白袍醫官的“病位”,七年來立的規矩從未變過,對鋤宗來說這是善緣,同樣得,也埋下了因果的線。
其中利弊諸多難以訴盡,但對於眼前少年來說,卻顯得有些特別了。
因爲鋤宗對他們這些病人來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落腳點,也算賣洛家面子,但軒禪現在的處境註定了他要在這看起來有些偏頗的槓桿上虧損更多,至於實質性的結果,就要看鋤宗對軒禪的態度,以及各方勢力的權衡了。
飲完湯藥,灰袍少年打了一套軍體拳,虎虎生風浩大威猛,那隱於衣袍下的身軀也開始越發壯碩起來,便是與馬北風相比也毫不遜色,甚至因爲身高的緣故看起來更具威懾力!
若是原先少年執劍還算說得過去,那現在這漢子不拿刀簡直是暴殄天物!
便是重劍也配不上這等魁梧身材!
原來他之前的“瘦弱”便是傷。
如今舊疾已除,封印便解開了,英氣逼人,一言難盡!
看了眼那在庭院中大展手腳的灰袍壯漢軒禪神情不變,身體卻有些輕微的異動,鮮血爲之一燙,灼燒得亢奮,右手抄起陶碗將涼藥一口飲盡,原地蹦跳,隨後來到石磨前將藥材磨好,收攏起來作晚膳備用,方纔清洗面容、手掌冷靜了片刻。
綠袍少年受氣息影響,遠處的壯漢亦是,他長笑幾聲,平平無奇的掌力瞬間迸發出幾分威勢,有些收攏不住,但這卻並非他的失誤,而是一種蛻變!快意間少年手腳揮舞地更加得豪氣幹雲,長風於鼓掌之間來回揉搓好不興奮!
這便是天驕之間的感知與影響!
一套行伍功夫打完灰袍少年收斂氣息,綠袍少年癱坐吃饅頭,微笑詢問道:“你這舊傷好了,是要準備走了嗎?”
“不急不急!哈哈哈哈!還要去見一個人!都來洛城了,總要去見見!”抽出手袖中的粗壯短戟壯漢用力地在牆壁上錘了三下,隨後氣力慢慢收斂,震落半空一陣冰霜,“好久沒活動了,今天免不了一頓酒!有興趣陪我走一遭?順帶着管管我,免得睡大馬路上了。看我這遭遇,每天起來旁邊都睡了個男人!撈嘛子離山少主!撈嘛子西曌太子!撈嘛子流雲道子!撈嘛子滕王閣道子……煩!真煩,今晚醉了大約就跟你睡一塊了,瞧你那出息!”
“行行行,我沒出息行了吧。”綠袍少年搖頭淡笑,笑得,格外得荒唐。
想着他慵懶起身,迎着那清冷的光芒走向引水的竹管處,蹲下身子往酒壺中裝了些泉水,搖擺間壺壁上殘留的牛奶便被這樣一點一點地稀釋了,一邊接水少年一邊出聲詢問,目光看向遠方的青竹,“天宮居關山之東南,你在洛城還能見什麼朋友?這碰面與約見得,你和我家鯨魚很熟嗎。”
說着少年輕緩取下脖子上的圍巾,鬆了一口熱氣,不再說多,“也罷,鬼知道他胡亂地唸叨些什麼呢。對了,你這碰面是要去的西部還是東部?聽說東部有一落凡仙人,西部有一流浪狂徒,我家鯨魚臨走前在馬車中跟我神神叨叨地講了些‘夢話’,非讓我在洛城呆一段時間。洛家的事情是他安排的,無需跟我廢話,看樣子,洛城是有東西嗎,還非要我去一趟接觸的東西?”
說完少年直視眼前的壯碩少年,微笑。
我要接觸的“東西”莫非是你?
少年坐於磨盤之上,飲了一口壺中的甘泉,對面少年擺了擺手,情緒不受影響,大大咧咧得十分熱情,只見他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大喝一聲,“對呀!就是這麼着!你看這洛城這麼大,流雲閣護着你肯定是不會讓你東西亂走的,話說這洛城什麼東西沒有?皇室欽定的歸隱之所,北宸商道的重要交匯點,甚至可以說是必經之所,七成以上的違禁之物都在這裏販賣,在這被安上罪名的,可比走私的多得多!
壯漢搬了條凳子坐下,伸出手繼續闊論道,“除了這些物品,這洛城的人方纔可怕!有皇室的威壓在,這洛城實際上便算是半個監獄,這裏的囚犯質量可不比那幾座黑色刑獄少多少!你看那南邊烏壓壓的精銳部隊,時常操練不休,堵在洛河的河岸口,守得就是這些人!
“所以啊,在東西部這些有名頭的都不算厲害,有名頭活得久才算能耐!但總得來說厲害的還是那沒有名頭的。不過你說的那兩位除外,他們雖說活得不長久但都算有些東西,彼此的消息都是彼此泄露的,表面上比得就是誰先給討伐,嘖嘖,賭約很有意思,但不能與你說!”灰袍壯漢說得興起便坐不住了,蹲下身子揮了揮手招呼着綠袍少年上前來,一條手臂壓在他的肩上悄咪咪道,“老哥我說得你都且記好了,關鍵時刻保命!就這麼跟你說吧,這些小道消息我不知道準不準,但來路正,分析分析總歸能對!
“洛城以洛河分,洛河以北的是功成名就之後來隱居的,那洛城以南的不能說無名之輩,但真實身份就沒有顯露過,所以在東部北部中部只要來頭不是很大,那就都不算什麼,雖說分得不乾淨,但兩撥人沒有恩怨劃分地盤幹嘛!所以啊這淘金要去西部,魚龍混雜,保準能賺!
“再說那南部的部隊,其中一支是洛城的執法隊,明面上號稱八千,用於管理民事;一支是鎮南大將軍的鎮南軍隊,因爲洛城常年無戰事,所以主要是用來協助城主府管理的,名目暫且不知;一支是北宸駐宣武的大使館,主要功能便是安排大能者和罪犯來此‘隱居’的,俱是北斗精銳,長公主殿下的歸來便是由他們主持的!”
“夜瞳。”軒禪回過神,一驚,灰袍少年露齒一笑,毫不在意地接下去道,“這些你都無需在意,到底是明面上的,但接下來這股勢力你在記下了。經過多方演變,三大帝國逐漸吸納了宗門勢力於麾下,其中西曌四席,中郢四席,北宸五襲!
“自北斗建立之後中郢、西曌便起了瓜分二十八星宿的心思,但縱使佔了青龍、朱雀、玄武、白虎,北斗依舊位列三教宗之首,這便是五百年前簽訂盟約的主要緣由。帝國之所以爲帝國,其主要勢力在民,但北宸的高端戰力優勢太過明顯,卻又因人口限制北境只能做到持平均衡,無力發動大規模戰役。而我要說的這一股勢力,便是‘四山’之一的平江山!”
陳選說完便不再絮叨了,飲了一口腰中牛奶,嚴肅地看着對面少年。
如他們這般天驕自出生起便在瞭解各方大勢力的辛謎,他不知道軒禪明不明白“平江山”這三字後的含義,但是作爲天宮道子,有些話他是絕不能說得。
打量着眼前灰袍少年如大蛤蟆般蹲在地上的姿勢,神情嚴肅地將一條手臂懸掛在自己肩上的模樣綠袍少年淡淡一笑,不做回答,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懵懂地問了一句,“你這話,跟我說做什麼。”打量着眼前少年強烈的表達欲軒禪明智地不順着他問下去,轉移道,“說吧,你要去見誰?如果是我要見的,我自己去見就可以了。”
“你這人,無趣!不識趣!”陳選賭氣般狠狠地擺了擺手,煩躁地在庭院中走了幾步:“白瞎了我這一頓教導!你是要見,但你不見也可以。我不過是承人情做事,我吃點肉,你撈點湯,帶你嚐個新鮮,賣你個人情罷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佔你點機緣了!”
“我的機緣?”聽着眼前少年的話語綠袍少年疑惑,“如果沒錯,我的機緣不都給我家鯨魚佔去了嗎?你還能拿什麼?”
“你傻不傻!如果他把你的機緣拿走了又非要給你找回來做什麼?小帝君最多拿個大頭,我們還是有湯喝的,也不知是留着你有用,還是覺得這機緣由你自己做交易更划得來。”灰袍少年硬着頭皮耐心解釋了一番,上前來重重地拍了拍軒禪的肩膀,沉聲道:“子寒,看在情分上我多說一些,你且記牢了。醫官給你的這藥萬不能斷,斷了就要漏,這漏了機緣便跑了。小帝君也算仁義,只取逸散的枝葉而不傷筋動骨,我們就不一樣了,機緣就這麼多,老哥我和你做交易,總不能虧了。流雲閣與洛家之所以不佔你便宜是因爲他們的道統緣故,但我天宮不怕,世間大勢力也都有不怕的。別說老哥沒有人情味,你若守不住平白給人家奪去了,不若給老哥我,畢竟情分在,好說話,也能照應一番!
“我與小帝君交情不差,但就如馬秋北一樣,我們都希望他能離你遠些。如今他願意給你一個機會,你便要自己抓牢了,若是那根丟了,他的犧牲便白做了!”
“根……”看着眼前嚴肅的壯漢軒禪閉上雙眼,腦海中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易鯨說了,等看到一雙青白色的眼珠時便可以看清命格踏上命修。
但是根……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看不見,更何談守護了。
少年有些失落,擡頭看着陳選,“你說了這麼多,我還是有些不明白。既然你們能看見我的機緣,那渡江爲什麼不拿?”伸出手抓了把頭髮,少年一口氣吐不出來,憋得有些難受,“鯨魚說了,這機緣除了境界高深之輩以外,只有天驕才能看見,他們千辛萬苦地打破了我這罐子而不傷及根骨,分明是想圈養我,但這麼多厲害人物怎麼什麼都不拿,也不再出手了?毀了我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好處嗎?”
“他們,不需要。”沉默許久,灰袍少年開口道,“這麼與你說吧,渡江的規矩……他們的規矩很是複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規矩。他們是鬼,卻也是鬼中少年。南域有句話,天下少年雄踞流雲、渡江,一者爲陰一者爲陽。你且無需顧念,若是渡江出手你便沒有生還的餘地,不如不防,省點精力。這筆買賣的添頭我給了,你且允了?”
“你都這麼說了,我如何拒絕地了?”軒禪無力起身,看起來十分得疲軟,望向遠方強行埋了心中的不安,淡笑望夕陽,聲音微冷卻堅定,“不過,現在的我是守不住那機緣,看不見那罐子也不知道根在何處。但若等我站起來,我便將一切都奪回來,連本帶利。”
“哈哈哈哈!做夢!妄想!你是萬不可能奪回來的,你老哥我替你守好了!守上個千萬年!你且就這麼幹眼看着!哈哈哈哈!”陳選大笑起身,摟着身側綠袍少年大步向前,心中甚慰,笑得洛城迴盪!
快哉,少年郎!
不過這傻孩子,卻也不笨嘛。
還有救,還有得救!
不枉老子做小輩分來救你!
灰袍少年搖擺着前行,氣血雄厚如一盞明燈。
在那明燈之後一襲錦衣搖擺。
錦衣行朝陽。
那少年,披甲上了戰場。
此後,再難聚首。
少年遠走,提酒,一笑對朝陽!
一襲錦衣飄蕩,一襲灰袍豪邁,天地間陳選大踏步前行,伸出手握住了軒禪的手掌。
在他的手心處,有一團蜘蛛絲。
那是易鯨的氣息。
是他的師尊,那洋流底的鯨魚。
他在,他一直都在,在庇護着尾翼後的木魚。
那一刻,烈陽騰空。
青天白日下一片光明,似是再無顧忌。
但願……再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