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五章 雙城記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海令君字數:4205更新時間:24/06/30 11:38:29
    儘管還未入夏,但神恩綠洲的驕陽,已然熾烈得有幾分灼目了。

    年輕的狼人壯漢,高高舉起鏽跡斑斑的舊鋤頭,狠狠鑿在綠洲邊緣的土地上——地面開裂,一股冰涼的清泉從鋤頭鑿出的縫隙處奔涌而出,撞擊在乾涸的水道邊緣,發出了令人心曠神怡的咕嘟聲。

    “成了!”附近有人在喊,七嘴八舌的歡呼聲也響成一片。

    年邁的狐人長老,欣慰地看着那狼人壯漢高高舉起鋤頭,接受着圍觀的半獸人羣衆的慶賀。

    然後,狐人長老轉向身旁的少女,微笑着點頭道:

    “太好了,水渠挖通了,這下我們‘丹-阿茲勒’終於能種地了……瑪蓮娜,多虧了你……”

    狐人長老有些訝異又有些感動地看到,一顆淚滴從少女光潔的臉頰上滾了下來。

    “是啊,霍桑爺爺……”少女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歉然笑着,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淚水,但卻沒能阻止更多淚珠涌出眼眶,“我們‘丹-阿茲勒’的人民,終於能有自己的糧食吃了……”

    看着拼命抹眼淚的少女,狐人長老搖頭笑了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頭,以示鼓勵;

    但手伸到一半,狐人長老卻驀然發現,她平素烏黑光亮的長髮,此刻已經覆滿了灰塵,髮梢也因爲多日來的勞累和疏於打理有了分叉。

    狐人長老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亞獸人,感覺鼻頭酸酸的。

    神啊……他想着,瑪蓮娜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啊,爲什麼慈悲的神明,要把領導“丹-阿茲勒”的重擔,壓在這麼一個美麗、柔弱的小女孩身上……

    瑪蓮娜似乎也注意到了狐人長老內心的情緒激盪。她揚起臉,朝着自己的“霍桑爺爺”甜甜一笑,眼角還沾着的淚滴在神恩綠洲的陽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宛若鑽石。

    她的背後,廣袤的銅戈沙漠如一片金沙海洋,在大陸東方的湛藍天穹下,散發着使空氣扭曲的熱浪。在這死亡之漠的映襯下,無論是神恩綠洲邊緣的棕櫚樹,還是站在山丘上淚中帶笑的少女,都顯得渺小而脆弱。

    狐人長老霍桑有些心痛,他愈發感到,眼前甜美笑着的少女,本不應屬於這種殘酷的地方。

    如果某個帝國人在此,一定會將年輕的瑪蓮娜錯認成某位名門貴族的千金小姐。

    她烏黑的秀髮、嬌小卻柔韌的身軀、如風一般輕盈優雅的舉止,甚至是常常掛在她臉上的、總是帶着某種莫名歉意的溫柔笑容,都讓她即使來到帝國人類的名媛小姐中間,也能受到如衆星拱月一般的熱忱讚美——

    ——除了她頭頂兩側的貓耳朵,獨屬於貓族亞獸人的、那對如命運詛咒一般的貓耳朵。

    有時候,看着瑪蓮娜那小小的、似乎永遠不知疲憊、奔忙在“丹-阿茲勒”中的背影,狐人長老霍桑甚至會荒謬地認爲,也許瑪蓮娜的、乃至整個貓人一族的美麗,正是一種沉重的代價。

    霍桑長老寧願瑪蓮娜沒有這等美貌、而是一個長相粗野、大手大腳的綠皮女獸人——那樣,她至少能作爲光榮聯邦的“上等人”幸福過完一生;

    沒有貓耳朵的話,當人類也挺好的。霍桑長老有時也會想,讓瑪蓮娜生活在塵埃山脈的另一側,她這麼美,一定能嫁給一位年輕有爲的人類貴族……

    ……但,她有一對貓耳朵。

    所以,瑪蓮娜也只能和所有低賤的半獸人同胞一起,被驅逐出聯邦的中心地帶,風塵困頓地來到這片銅戈沙漠,看着生命中曾經擁有的一切離她而去……

    這該死的銅戈沙漠。

    這該死的貓耳朵。

    “霍桑爺爺……”瑪蓮娜小心翼翼地輕聲叫道,驚醒了沉沒在哀傷中的老狐人,“……水渠挖好了,我們應該明天就能開始播種了吧!”

    狐人長老點點頭,強行壓抑着心中的情緒,低頭微笑道:

    “是啊,瑪蓮娜,多虧了有你指揮,‘丹-阿茲勒’才能團結一心完成這項大工程啊……從明天開始,我們‘丹-阿茲勒’的亞獸人們,將會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耕地!”

    “霍桑爺爺!總有一天!”瑪蓮娜激動地伸出手,抓住了狐人長老的袖角,一如她還是個五六歲小姑娘時那樣,“總有一天!我們亞獸人會給這片銅戈沙漠帶來生命!我們要把‘丹-阿茲勒’,變成‘天下之半’瑞德斯通那樣的大城市!”

    燦爛的陽光,照亮了瑪蓮娜驕傲揚起的小臉。

    即使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小姑娘天真的願望,即使知道黑夜總會降臨,但狐人長老霍桑,也在此刻由衷地希望,眼前的少女能夠永遠生活在這溫暖的陽光之下。

    於是他輕輕蹲下老邁的身子,擡頭望着年輕的貓人女孩——“丹-阿茲勒”的新任領袖,柔聲道:

    “瑪蓮娜,利亞姆——你父親會爲你感到驕傲的。”

    聽到“父親”這個詞,貓人少女的眼神陡然一暗,但隨即似乎又變回了以往的明亮,狐人長老也說不清是不是陽光的作用。

    “霍桑爺爺……我……我會努力的,我一直在努力……”瑪蓮娜抿了抿嘴,低聲喃喃道。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狐人長老柔聲道,然後因爲一股突然涌起的怒火而咬緊了牙關,“那羣該死的獸人……那個該死的‘煉獄之錘’……即使是我們亞獸人,也總有一天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面對老狐人突然的血誓,瑪蓮娜卻顯得有些猶豫了。

    “霍桑爺爺……也許獸人不都是壞蛋吧……即使是……即使是……即使是‘煉獄之錘’,那位烈風師團長,畢竟也是個好人呀……”少女望着長老眼中的仇恨之火,囁嚅着道,最終又因爲心中的悽苦又掉了幾顆淚珠,“霍桑爺爺,也許一切都是神明的旨意,都是命……”

    “可是,瑪蓮娜……是什麼……”狐人長老擡頭望着少女,輕嘆一聲,伸手爲她擦了擦眼淚,“是什麼讓我們遭遇這樣的命運呢?是你的貓耳朵嗎?是我的狐狸尾巴嗎?”

    對於年輕的女孩來說,這當然是一個無法回答的深奧問題。於是,瑪蓮娜只是搖着頭道:

    “我……不知道。可是,霍桑爺爺,我不想帶着仇恨活下去……我也不想讓‘丹-阿茲勒’帶着仇恨活下去……我們不要爲了別人而活,無論是仇人還是恩人……我想讓亞獸人爲了自己而活……”

    狐人長老驟然語塞了。他看着瑪蓮娜,沉默了片刻,然後堅定地道:

    “我的瑪蓮娜……你會成爲一個偉大的部族首領的。‘丹-阿茲勒’在你的領導下,一定會變得更好——甚至比利亞姆的領導更好。”

    貓人少女愣了愣,然後笑了。

    霍桑知道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水渠完工了,你快回去補覺吧……”狐人長老站直身體,在瑪蓮娜纖弱的肩膀上拍了拍,“……你一直盯着水渠的挖掘工程,這兩天來只睡了不超過三個小時吧?對於你們貪睡的貓人一族,可真是難爲了,更何況你還在長身體……”

    “我已經長大了!”瑪蓮娜揮着小拳頭抗議道,隨即嚴肅地搖了搖頭,“我等會兒再去睡……霍桑爺爺,我要先去綠洲南方,看看‘丹-阿茲勒’的圍牆修得怎麼樣了。”

    霍桑長老知道自己勸不住這孩子,便拎起柺杖道:

    “那我陪你去看。”

    於是,貓人少女和狐人長老,兩人便走下小丘,經過歡欣鼓舞慶祝着水渠完工的亞獸人人羣,向神恩綠洲的南方邊界走去。

    一路上,兩旁的亞獸人紛紛向他們投以崇敬的目光,也有不少人按照亞獸人的傳統屈膝行禮——對德高望重的霍桑長老,他們自然是發自內心的尊重,而至於年輕的貓人少女瑪蓮娜,他們的敬意中則既包含了對這位新族長未來的期待,也包含了對她過世父母的懷念。

    在路上,瑪蓮娜保持着由衷的微笑,向這些行禮的亞獸人同胞逐一點頭致意。

    霍桑長老有些感慨地意識到,當年那個還會跟自己撒嬌要求唱薩滿歌謠聽的小姑娘,似乎一個轉眼就長大了。

    神恩綠洲的面積不算太大,很快,一老一少就抵達了綠洲的南端,也是亞獸人領地“丹-阿茲勒”的南方邊界處。

    與水渠那邊大功告成後的歡欣鼓舞不同,領地的木頭圍牆,還處於熱火朝天的建設階段。

    就在綠草與黃沙的交界線上,不少亞獸人工匠正赤裸臂膀、滿頭大汗地圍着木製的圍牆柱敲釘子——修建圍牆的木料是去年秋天他們遷移時,從北方一路帶過來的,此刻有不少都開裂了,也讓工匠們的工作更加困難。

    好在,儘管在此地勞作的,各族的亞獸人都有,但大家合作起來還是一般的親密無間——無論是貓人、狼人、狐人、兔人、鹿人還是其他亞獸人種族,此時此刻都在爲同一個、名叫“丹-阿茲勒”的夢想而揮汗奮鬥。

    霍桑長老知道,這一切都要歸功於身旁的瑪蓮娜,和她那已然過世的可敬父母。

    眼看狐人長老和“丹-阿茲勒”的新領袖來了,亞獸人工匠們頓時幹得更起勁了,還有幾個年輕的男性亞獸人,更是在揮錘掄斧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地展示着自己強健的手臂肌肉。

    霍桑長老樂呵呵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扭頭看着瑪蓮娜,難得地開口打趣道:

    “怎麼,這裏面有沒有我們小瑪蓮娜的意中人啊?”

    “霍桑爺爺!”貓人少女紅着臉叫了一聲。

    “咳,過幾年你遲早要考慮這些的嘛……”狐人長老也有些不好意思,撓着頭道,“……剛纔那個挖水渠的狼人小夥,是叫拿戈林吧,他不是對你有意思,還給你寫過情書來着?我瞧那小夥就不錯……”

    瑪蓮娜又紅着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頭道:

    “霍桑爺爺,他們都很好的,但我……不喜歡。而且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丹-阿茲勒’的事情對我來說更重要。”

    狐人長老不以爲然地“唔”了一聲。

    對老人家來說,親孫女一般的小瑪蓮娜的終身大事,比起“丹-阿茲勒”的未來,孰輕孰重或許還真不好說。

    成功躲開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以後,瑪蓮娜輕輕仰起臉,沿着綠洲草地和黃沙大漠的分界線一路遠眺,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好長啊……要用圍牆把整個神恩綠洲圍起來,要花多少木頭和時間啊……”

    “我們有的是時間,倒是木料有可能不太夠。”霍桑長老沉吟道,“不過說實話,我一直覺得在‘丹-阿茲勒’旁邊樹圍牆是多此一舉。銅戈沙漠上杳無人跡,我們立個圍牆起來是要防備誰呢?難道是聯邦獸人嗎?”

    “領地總要有個圍牆才像樣呀……”瑪蓮娜弱弱地道,“說起來,去年冬天,‘煉獄之錘’師團經過我們‘丹-阿茲勒’向南邊去了,怎麼直到現在也不見他們回來呢?”

    一聽到“煉獄之錘”這個名字,霍桑長老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頭頂的狐狸耳朵也因強烈的不愉快而顫動了一下。

    “我才懶得管那幫王八蛋怎麼樣了……”狐人長老憤憤地道,“最好是他們都死在了銅戈沙漠深處,一個都別活着回來!”

    瑪蓮娜遲疑地輕啓朱脣,但沒等她想出要說什麼,旁邊的一個狼人工匠突然擡起頭,問:

    “你們聽……南邊是不是有人來了?”

    亞獸人們一臉茫然——狼人一族的聽覺是出了奇的好,在場的其他亞獸人就算豎起耳朵,都也只能聽到銅戈沙漠上微弱的風聲。

    但很快,他們也注意到了異狀。

    一股煙塵,正從遠方的黃沙之海中騰起,然後向着“丹-阿茲勒”的方向滾滾而來——這煙塵不同於被風捲起的黃沙,卻只能源自於馬匹疾馳帶起的氣流。

    寸草不生的銅戈沙漠裏來人了?一時間,發着愣的亞獸人們,只能想起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叫做“煉獄之錘”。

    霍桑長老的臉色驟然一寒。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攔在瑪蓮娜前面,沉聲道:

    “瑪蓮娜,你先回去……讓我來應付這羣綠皮王八蛋……”

    瑪蓮娜想說些什麼,卻由於突然發現的蹊蹺,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隨着遠方的沙漠來客漸行漸近,她,和其他亞獸人們都驟然意識到,策馬而來的,似乎並非去年冬天經過神恩綠洲去往南方的“煉獄之錘”師團。

    因爲馬背上的乘客,沒有獸人一族的綠色皮膚;

    因爲他們的背後,飄揚着陌生的金蒼鷹紋旗幟;

    因爲他們的手中,擎着閃亮而冰冷的出鞘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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