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八章 從前慢

    秋意深寒，夏侯炎騎在白馬“流星”的馬背上，迎着凜冽的北風一路行去，有些瑟縮地豎起了自己的衣領。

    騎馬跟在他身邊的愛麗絲·康姆斯託克，歪着身子隔空伸過手來，細心地爲領主大人整理了一下略顯歪斜的護肩。

    而另一側的克里斯·曼恩，則騎在馬背上、專心致志地低頭研究着地圖，不時搭着涼棚張目遠眺，以確認隊伍行進的方向是否正確。

    至於剩下的霜楓嶺狩獵隊成員，則御馬跟在領主大人身後，由於過度緩慢的馬速和道路的顛簸，幾乎要打起瞌睡來。

    距離上午的“聖奧古斯都節”開幕式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個小時，此刻已是日頭緩緩隱落的傍晚時分。

    克里斯盯着地圖再三確認一番，終於擡起頭，用既無奈又疲憊的語氣彙報道：

    “領主大人，‘赤焰魔鷲’棲息的凱末爾莊園，在帝都城北的五十公裏處——而根據地圖看，我們現在距離凱末爾莊園還有十公里以上的路程：換句話講，我們狩獵隊八個小時只走了四十公裏左右……”

    “等於時速不到五公里。”騎馬晃晃悠悠跟在領主大人身後的勞瑞大師，啃了一口手裏的蘋果，含糊不清地道，“我奶奶走路都比這個走得快。”

    “大師，您祖母早就死了。”克里斯毫不客氣地提醒道。

    聽了屬下副司令的報告，領主大人眺望着遠方，目光深邃，良久才發出一聲感慨萬千的嘆息：

    “不行啊……我們這走得也太快了……”

    “還、還快？！”克里斯張大嘴巴，差點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騎着馬居然能走出五公里每小時的時速，霜楓嶺狩獵隊慘無人道的行進速度，足以讓最初馴服馬匹的人類先民氣到屍變。

    “還是太快！”領主大人堅定地點了點頭，“勞瑞大師你年輕時候在帝都周圍混過，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什麼可以消磨時間的地方？我們去釣個魚啊，泡個澡啊都行……”

    “可……”克里斯愕然道，“這樣下去，等我們趕到凱末爾莊園，天都要黑透了！”

    “所以說太快了嘛！”夏侯炎抱起手臂，揚了揚臉，“克里斯，再用你那聰明的小腦瓜想想辦法，儘量把速度放慢一點，最好是踩着明天清晨日出的時刻抵達莊園……”

    “那要不……”克里斯訕訕地道，“我們繞路兜個圈子？”

    “善！”領主大人擊節叫好，回頭朝狩獵隊成員們吼了一句，“你們都給我記住，一定不要被自己的榮譽感和好面子衝昏了頭腦，我們霜楓嶺這一路上的策略，就是一個‘拖’字！”

    “是……”狩獵隊員們有氣無力地答道。

    克里斯無奈搖了搖頭，拉着繮繩稍稍轉向，開始帶着隊伍兜弧線。

    ——這一切的起因，還要追溯到八個小時以前。

    菲利普·奈特萬伯爵扯起正義大旗、當衆聲討霜楓嶺的失職行徑，幾乎立刻就在鮮花廣場上引起了騷動；

    而在一番堪稱混亂的扯皮、罵娘和和稀泥以後，事件也終於從巴西爾陛下那裏得到了最終的處理結果：

    伊戈爾家族名下的霜楓嶺狩獵隊，將會按照奈特萬伯爵的提議，作爲帝國各領地的領隊和排頭兵，第一個向凱末爾莊園進發！

    ——這一決定出臺以後，各位帝國貴族看向霜楓嶺領主的眼神，只剩下了純純的嘲諷和兔死狐悲的感慨：

    衆所周知，戰爭之中最大的倒黴蛋永遠是排頭兵：不管你身後的友軍建立何等不朽功勳，也不管戰爭的結果到底是幾人稱王幾人稱霸，這些前排小卒子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自己一身臭皮囊葬送在戰場前線上，來給身後的主力爭取一點點可憐的輸出時間；

    而狩獵魔獸和戰陣搏殺，從各種意義上講都很相似：

    被分配充當前排的霜楓嶺狩獵隊，其最大作用就是吸引赤焰魔鷲的火力攻擊，然後曝屍荒野等着身後的大領地隊伍優哉遊哉地收割人頭……啊不，鳥頭。

    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夏侯炎還沒來得及當“一將”，就被安排做了“白骨”。

    不過相比於得知消息以後、伊戈爾家族高層的面如土色，其他的帝國領主對這一決定倒是並不意外：

    帝都人盡皆知，文森特·伊戈爾那個年輕的小兒子，當着無數貴賓的面把奈特萬伯爵的獨子揍到屁滾尿流，雙方這也算是徹底結下了樑子，奈特萬伯爵會當衆發難也是半點不奇怪——巴西爾陛下需要做的，只不過是衡量一下伊戈爾家族和奈特萬家族孰輕孰重罷了：

    一個是犯下謀反重案、被發配到帝國邊境的窮酸領地，一個是長期以來忠於帝國皇室，半個月前纔剛給皇后陛下送過幾箱上好葡萄酒的老牌貴族……

    天平兩端孰輕孰重，巴西爾陛下就算是得了老年癡呆，也能一眼分辨無疑！

    事實上，當陛下的裁決公佈以後，大多數帝都貴族們，對於霜楓嶺根本就沒有任何同情：

    你一個謀反犯的孩子，不被連帶着砍掉腦袋已經算是走運，能維持住貴族領主的身份還要多謝皇帝陛下開恩，結果一到帝都就把正牌貴族給得罪了——做出這種事情，你不死誰死？！

    於是，今天上午，伊戈爾家族的狩獵隊便在帝都廣大百姓的嘲諷注視下，灰頭土臉地第一個出發開往凱末爾莊園；

    甚至，即使是夏侯炎也不得不承認，帝國這幫封建老爺扯起大旗來還真是熟練無比，堪稱老母豬帶胸罩，一套又一套——別看霜楓嶺是在奈特萬伯爵的陷害之下吃了一癟，但他們被安排當送死肉盾的行爲，跑到爲他們送行的黎塞留冕下和梅菲斯特大師嘴中，就成了：

    “親愛的艾略特·伊戈爾，今天，你和你的霜楓嶺，就將在至高聖神的指引下，第一個投入誅殺煉獄魔獸的史詩偉業！你們，將用全帝國首屈一指的勇氣和奉獻，洗刷家族過往的恥辱與罪孽，爲所有帝國領地的勇者開闢前路！願聖光大教堂永恆不息的聖火，在暗夜中爲你們指引方向！”

    不過，帝都貴族和奈特萬伯爵，千算萬算，愣是沒想到，世界上只有一種人是最難以打敗的——那就是敢於爲了實現理想，去毅然捨棄身邊事物的猛士；

    而身爲地球穿越者的夏侯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爲他不要臉。

    幾乎就在霜楓嶺狩獵隊從帝都北大門“凱旋之門”出發的同時，霜楓嶺的領主大人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你們不是讓霜楓嶺第一個出發嗎？好，我們霜楓嶺照辦；

    但帝都距離凱末爾莊園足有五十公裏的距離，路上我走多快走多慢，你們總管不着吧？

    事實上，夏侯炎帶隊離開城門以後，就是一個迅猛無比的衝刺，讓圍觀的帝都百姓興奮地認爲，這幫荒原傻卵已經氣到失智、巴不得趕緊跑到赤焰魔鷲腳下送死；

    然而，霜楓嶺狩獵隊超高的起步速度，只是爲了擺脫其他狩獵隊的視線而已……

    徹底甩掉稍後出發的其他領地隊伍以後，領主大人就偷偷摸摸地帶着隊伍一陣七繞八繞，用和人力三輪車對撞算三輪車超速行駛的終極龜速，先是跑到哈德良河邊摸了會兒魚（字面意義），又是在城北農場裏摘了半天蘋果，這才終於營造出“八個小時走不完四十公裏”這個海文大陸上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傳奇指標。

    夏侯炎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只要霜楓嶺在路上花的時間夠長，那麼等他們趕到凱末爾莊園，其他領地的狩獵隊估計早就完事了，說不定還能蹭一頓慶功酒喝喝……

    ——反正經過勞瑞大師的諄諄教誨，夏侯炎也知道憑藉霜楓嶺的實力根本沒法在狩獵大賽上出成績，乾脆就擺爛擺到底，來一個消極避賽……

    當然，領主大人競賽思路的這種詭異發展，是勞瑞大師當初也沒想到的：

    大師起碼還說着要“賽出風采、賽出進步、賽出精神品質”；

    誰他媽想得到，領主大人丫連風采、進步和精神品質都全他媽不要了！

    其實在隊伍出發以後，勞瑞大師和愛麗絲還是好好規勸過夏侯大官人的。

    勞瑞大師的發言，一反吊兒郎當的不正經常態，顯得非常苦口婆心：

    “領主大人，請您三思、三思啊！咱們家族是被皇帝陛下親自指定爲狩獵先鋒隊的，如果您故意在路上拖時間不參戰，那、那霜楓嶺的臉面可就要丟光了！這、這可讓我們伊戈爾家族以後怎麼在帝國貴族圈子裏混啊！我們可是會被當成懦夫戳脊梁骨的！”

    而領主大人的迴應，則充滿了茅坑糞石的死硬態度：

    “我作爲領主的權力是無限的，這事我說了算！臉面？臉面值幾個錢？！爲了給家族爭這一張臉，我們去給其他領地當肉盾，送掉的可是我們霜楓嶺兄弟姐妹的命！老子的領主是爲領民們當的，不是爲傻逼皇帝陛下的命令、和傻逼貴族的人言可畏當的！”

    於是，克里斯·曼恩也只能捏着鼻子，按照領主大人的指示帶隊在路上拖時間了。

    不過與狩獵隊成員們普遍晦暗的心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領主大人這一路上倒是如領導調研一般，充滿了輕鬆寫意、享受人生的愉悅態度：

    丫不僅親自挽起褲腿下哈德良河撈了一條胖頭魚，還在城北的果農家中親切地揭了幾隻鍋蓋、好好考察調研了一下收穫季節中原果農的產品銷路問題；

    甚至，爲了歌頌狩獵隊伍放慢腳步、拒絕內卷的減速主義精神，領主大人還饒有興致地騎在馬背上賦詩一首，以紀念伊戈爾家族的偉大先祖：

    記得帝國早先時

    大家誠誠懇懇

    殺一個，死一個

    清早上黑水鎮

    長街黑暗無活人

    老不死的殭屍冒着熱氣

    從前的屍體硬得慢

    生，老，病死都慢

    一生只夠嗝屁一次

    從前的城堡也好看

    城門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殭屍就進不來了

    一首詩下去，勞瑞大師只能暗暗慶幸，幸虧領主大人當初是跑去學城研習魔法，而不是像很多貴族子弟那樣去學的詩歌、喜劇與藝術——

    ——大師原先還覺得領主大人魔法天賦有夠差勁的，但聽完這首詩，他對領主大人的魔法素養只有敬仰。

    眼看着手下的馬仔們對自己篡改的大作嗤之以鼻，夏侯炎翻着白眼，心說你們這幫西洋封建蠻夷懂個屁的現代詩……

    不過，路程就像是愛情和住房產權，始終都是有盡頭的。

    伊戈爾家族的狩獵隊伍，已經在路上竭盡所能地消磨時間了，但仍然在次日的拂曉時分，蹉跎着腳步抵達了凱末爾莊園外圍。

    灼眼的火光，已經染透了半邊天空，赤紅如血。

    一個渾身炭黑、頭上燃燒着烈火的蠟燭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伊戈爾家族狩獵隊眼前，然後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即使距離凱末爾莊園還隔着一座小山丘和數百米距離，夏侯炎也能聽到隨風傳來的慘叫聲、箭矢破空聲和火焰的呼嘯。

    愛麗絲·康姆斯託克和克里斯·曼恩，感受着空氣中的灼熱溫度，齊齊在馬背上拔出武器，護衛在領主大人身邊。

    “我草！”勞瑞大師更是大張着嘴，露出滿口黃牙，“這……領主大人，怎麼都快到早上了，其他那些領地的狩獵隊還在和赤焰魔鷲幹架呢？！”

    夏侯炎沉默片刻，擡起頭，大義凜然地高聲吼道：

    “諸位，我好像把安潔給我準備的護身香囊，給掉在十公里以前的路中間了……霜楓嶺狩獵隊聽令，立刻調轉馬頭，我們回去撿東西！”

    某無良領主一拉馬繮正準備跑路，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

    “伊、伊戈爾大人——您總算來了！求求您，快、快救救我們啊！”

    “有人在說話嗎？”夏侯炎扭頭，困惑問道。

    “有。”克里斯·曼恩遲疑半天，終於還是點點頭伸出手，“在那兒呢。”

    ——克里斯的手指，點向了正蹣跚着向霜楓嶺隊伍一步步走來、形容無比狼狽的一個帝國騎士。

    夏侯炎長嘆一聲，縱馬向這個求援的騎士迎了上去。

    經過克里斯·曼恩身邊時，他勉勵地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會裝糊塗，得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