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 牢底坐穿第一步

    這本來就是一個頗有歷史紀念意義的章節號；

    而貓頭鷹含混不清的叫聲，更是給繁星密佈的南國夜空，平添了一分緊張氣息。

    前一天傍晚那場血色宴席帶來的震撼，還沒有從哈勒代恩伯國居民的心中徹底褪去，但伊戈爾家族和哈勒代恩伯國匆匆組建的聯軍，已經披着夜色踏上了討伐森林巨魔的漫漫征程。

    這支龐大但雜亂的剿匪大軍，沿着伊戈爾家族來時的小徑，一路向落日森林進發；

    難言的沉默瀰漫在士兵們中間，長長的隊伍裏、黯淡的天幕下，只有一柄柄燃燒的火炬，串成了明黃色的焰火長河，在哈勒代恩伯國的林地間緩緩流動。

    儘管時間是一切的關鍵，儘管每拖延一秒、哈勒代恩伯爵死在巨魔匪徒手中的機率就增大一分，但伯國士兵們的腳步仍然像是踏進了帝國東境的“通靈泥沼”一樣，遲滯而緩慢，彷彿在下意識地拖延着進軍的速度——

    ——畢竟沒有一個人想要面對森林巨魔的“劍杉創”毒箭，沒有人能夠保證，自己就是能夠在戰鬥中存活下來的幸運兒。

    然而，身爲軍人的紀律、往日遭受的訓練和長官的喝罵，還是讓他們咬着牙迎接自己未知的命運。

    和愁容滿面、忐忑不安，渾身上下都籠罩着死亡陰影的伯國士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領主大人親自率領的霜楓嶺子弟兵：

    這羣從南部荒原帶出來的伊戈爾精銳，表情只能用輕鬆愜意來形容，彷彿對他們來說，迎接自己的不是生死搏殺，而是春節趕集、清明踏青、揣着大紅塑料袋趕去打包喜酒。

    這固然是因爲，開拓軍精銳們或多或少知道領主大人“活死人肉白骨”的本領、再加上他們又都是悍不畏死的荒原猛男出身；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數量較少的開拓軍部隊，完全被伯國的倒黴士兵們掩護在了隊伍中央、活像是被警察嚴密保護的污點證人——

    ——既然有人擋槍，那還怕個屁啊！

    哈勒代恩伯國的部隊裏，恐怕只有一個傢伙心情比較明媚：

    此人名叫喬伊斯·哈勒代恩。

    這位哈勒代恩家族的支系敗家子，藉着酒勁闖入莊園涼亭、跟霜楓嶺領主這個外地人大表忠心以後，可算是博得了伊戈爾團伙的另眼相看；

    領主大人何等人物，當即就大筆一揮，滿足了喬伊斯上士的願望：

    你不是說“願爲馬前卒”嗎？

    好，那就由你去統率走在最前面的伯國士兵、給我們剿匪聯軍帶隊引路！

    對於這個略有越俎代庖嫌疑的人事安排，伯國司令官諾蘭出奇地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首先，喬伊斯·哈勒代恩本來就是上士軍銜，算是伯國軍隊裏的下級軍官，讓他統率前軍也不算違規；

    而更重要的是，面對神出鬼沒、羽箭帶毒的森林巨魔，走在最前面的那些士兵基本都是幫後軍投石問路的倒黴送死鬼，要數出他們的生存概率甚至都不需要兩隻手；

    因此諾蘭司令官左想右想，覺得讓喬伊斯去最前面帶隊還真是挺合適的：

    這癟三要是能死在森林巨魔的劇毒羽箭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順便給咱們哈勒代恩伯國除害了不是？

    於是，在諾蘭司令官的默許之下，喬伊斯·哈勒代恩上士嘴裏喊着“得令”，興高采烈地變成了剿匪大軍的領頭羊、帶路黨。

    這也正是讓諾蘭司令官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在諾蘭司令官的印象裏，喬伊斯·哈勒代恩雖然不學無術、遊手好閒、命裏缺德，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個笨人；

    隊伍前軍這個位置，可以說是肉眼可見的危險，可爲什麼喬伊斯居然像是撿了天大便宜一樣、從霜楓嶺領主那裏討到一個前軍指揮官的職位就歡欣鼓舞、騎在戰馬上險些樂得摔下去？

    諾蘭司令官最終認爲，這一切只能解釋爲……

    ……丫今天喝得可真夠多的。

    念及於此，諾蘭司令官甚至有些羨慕喬伊斯：

    這位伯國軍事首長覺得，就衝這無比糟糕的一天，他自己也應該借酒澆愁的。

    先是自家領主慘遭綁架、來訪貴客小姐身中劇毒，然後他就不得不和手下弟兄們一起踏上了剿匪的兇險之旅；

    讓諾蘭司令官更加沮喪的是，霜楓嶺毫不客氣地把他的伯國軍隊安排在隊伍外圍，就差把寫着“擋箭牌”的旗子明晃晃插在這些本地士兵頭上了！

    可即便如此，面對伊戈爾家族的霸道作風，諾蘭司令官仍然只能忍氣吞聲：

    沒辦法，這次是他們“森林之國”理虧在先、有求於人！

    先不提卡特琳娜·伊戈爾在他們哈勒代恩伯國的地盤中箭受傷、都足夠釀成一起外交衝突了，當初莊園老管家聲淚俱下求霜楓嶺出兵幫忙，又哪裏是無的放矢？

    ——如果僅靠他們伯國自己的軍隊，怎麼可能和囂張的森林巨魔分庭抗禮？

    由於地處太平內陸，哈勒代恩伯國的本地軍隊本來訓練度就不高，之前也是勉強能和巨魔叛軍掰掰手腕；

    可“劍杉創”羽箭閃亮登場以後，伯國部隊早就被巨魔射手們射成了鬥敗的公雞，別說剿匪了，現在伯國士兵們就連看見個塗綠的野豬都以爲自己撞上了巨魔，真可謂是被徹底嚇破了膽、PTSD嚴重發作。

    這也是爲什麼諾蘭司令官無比需要霜楓嶺的大力襄助：

    別的不提，這些開拓軍將士奢侈的裝備、嚴明的軍紀和好戰的野心，起碼可以起到定海神針般的激勵作用、給毫無戰意的本地兵員做個榜樣。

    如果沒有霜楓嶺坐鎮，諾蘭都怕自己這些懦夫兵一聽見弓弦的響聲就尿了褲子。

    因此，在和霜楓嶺領主並轡而行的時候，司令官先生一再提醒對方：

    “我們哈勒代恩伯國的士兵，真的打不了硬仗，您一定要小心行事……”

    “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夏侯炎拍着胸脯答道，“一旦那羣巨魔現身，攻堅任務就由我們霜楓嶺來承擔！您手下的本地弟兄，只要在旁邊搖旗吶喊就好！”

    諾蘭司令官咽了口唾沫。

    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一個剛剛在荒原上建立領地的沒落小貴族，究竟是怎麼搞到的帝國正規軍的白銀戰甲、南方軍標配的螺紋勁弩、還有說不出名字的古樸短劍？

    霜楓嶺上下透着的種種神祕氣息，讓少見多怪的諾蘭司令官憂心忡忡；

    儘管已經得到了夏侯大官人的保證，但諾蘭司令官的心中，還是不可抑制地涌起了諸如“與虎謀皮”、“引狼入室”一類的詞語。

    正是在這種全軍上下各懷鬼胎的氛圍裏，“伊戈爾-哈勒代恩”剿匪聯軍，終於推開路障，踏上了寬闊的落日大道。

    這條昔日繁榮嘈雜、但如今已經許久沒有商隊踏足的南部大道，被兩側的密林緊緊夾在中間，在夜色下有種既危險又誘惑的朦朧質感。

    隨着隊伍的前進，衆人可以用肉眼觀察到土路上散步的車輛殘骸、牲畜屍體、折斷箭枝和深深沁入土壤的暗沉血跡。

    毫無疑問，這些遺蹟來自此前慘遭巨魔叛軍襲擊的商隊——鑑於落日森林過於危險，哈勒代恩伯國顯然還沒騰出手收拾這些戰場殘骸。

    愈發感到壓抑的剿匪聯軍，默默走在落日大道之上。

    四下唯有棲鳥的叫聲與振翅聲偶爾響起。

    “所以我們到底該去哪兒找那羣森林巨魔強盜？”夏侯炎騎在自己的愛馬“流星”上，環顧着道路兩旁黑黢黢的密林。

    諾蘭司令官苦笑道：

    “沒法找。這羣巨魔強盜屬於落日森林裏的‘恩濟埃’部族，原本在西邊還是有一個固定的部族村落當定居點的……只是……”

    “只是什麼？”夏侯炎問。

    “只是我們上次鎮壓叛亂的時候，把恩濟埃部族的村落給毀掉了。”諾蘭司令官扶了扶腦袋上的鋼盔，“從那以後，這羣巨魔雜種就開始在落日森林裏四處流竄，再也沒有固定居所……”

    夏侯炎哼了一聲。

    硬生生把一羣定居山賊逼成了遊擊流寇，把違禁門臉逼成了流竄商販，你們哈勒代恩伯國的平叛之舉，可真是給今天的剿匪工程“幫了大忙”啊……

    “那我們總不能就這麼在落日森林裏瞎轉吧？”勞瑞大師和克里斯·曼恩對視了一眼，“搞了半天，我們連敵人在哪兒都不知道……這豈不是離譜嘛！”

    “恩濟埃部族不只有巨魔戰士、射手，同樣有老幼婦孺……”諾蘭司令官聳了聳肩，“不管他們的部族遷移到哪裏，總是會留下痕跡供我們追蹤的——恩濟埃部族村落被焚燬以後，我們伯國的軍隊就是以這種方式、追蹤着巨魔雜種的位置進行剿匪的。”

    “看得出來，你們採用的剿匪方式非常有效！”鮑勃·布魯克在旁邊插了句嘴。

    諾蘭司令官的老臉頓時就紅了。

    “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下去了……”夏侯炎和霜楓嶺的領地高層們對視了一眼，“無論是哈勒代恩伯爵大人、還是卡特琳娜的‘劍杉創’，都不允許我們揮霍時間……萬一運氣不好，總也抓不住恩濟埃部族的尾巴，那可怎麼辦？”

    諾蘭司令官的臉色，就像是剛嚼過黃連燉苦瓜：

    “伊戈爾大人……我們哈勒代恩伯國的人類，基本都居住在春葉鎮和其他幾個森林村鎮中，落日森林本來就是森林巨魔這些非人種族的家園啊……他們對林地的熟悉程度、比起我們要高上不少，這羣巨魔雜種要是真想躲起來，除了碰運氣、找蹤跡，我們還有什麼辦法？”

    夏侯炎瞥了他一眼，突然擡起頭看了看天空。

    諾蘭司令官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年輕貴族。

    “快要入秋了啊……”夏侯大官人悵然道，“最近的天氣，還是挺乾燥的嘛……”

    諾蘭司令官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驟然慘白。

    “伊、伊戈爾大人！”諾蘭死死揪住了霜楓嶺領主的袖口，“您不會是想要放火燒山吧？”

    “不放火，怎麼把藏在森林裏的耗子逼出來？”夏侯炎嘿嘿一笑，“不瞞您說，我手下可是有不少擅長玩火的人才呢！”

    自從那次突襲山賊聯軍投石車以後、已經漸漸學會騎馬的莉娜·萊斯利，在不遠處的馬背上驕傲地挺了挺胸脯。

    “您瘋了！”諾蘭司令官情急之下吼了出來，注意到周圍的目光後，才急匆匆壓低了音量，“這周圍的森林都是連在一起的，一旦放火，釀成森林火災可怎麼辦？不小心連伯爵大人一起燒死了怎麼辦？”

    “跟您科普一下，在我們霜楓嶺的戰術書裏，談判的最好方式是不談判，救援人質的最佳場景是沒有人質。”夏侯炎一臉草菅人命、罪大惡極，“反正如今的情況爭分奪秒，我早就和勞瑞大師他們商量好了，霜楓嶺的作戰策略就是點起火焰、逼那些巨魔現身——如果諾蘭司令官您對我們的救援方法有意見，那就請您帶着本地士兵獨自剿匪吧！”

    諾蘭司令官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一個字沒憋出來。

    “最後，告訴您一句經典帝國俗語——捨不得精靈套不着巨龍！”夏侯炎朝伯國司令官嘿嘿一笑，然後扭頭大聲吼道，“莉娜！動手！”

    諾蘭還在思索，這狗屁倒竈的“俗語”到底是打帝國什麼地區傳出來的，不遠處早已搓着手手躍躍欲試的莉娜·萊斯利，已經在馬上展開一張古樸的魔法卷軸，開始唸誦深奧的伊奧利亞古魔文咒語。

    很明顯，長期在“格裏芬窯廠”燒磚烤土的莉娜·萊斯利小姐，早就想燒點真正的東西玩玩了。

    在她略顯迫不及待的咒語吟唱聲中，空氣裏的火系元素開始了劇烈的躁動，空氣的溫度急速升高，預感到末日氣息的飛鳥成羣從枝頭飛起——

    ——然後，一根碧油油的羽箭，從一個隱蔽的灌木叢中陡然射出，將隊伍最邊緣的一個伯國士兵狠狠貫倒在地——

    喧譁聲潮水一般響了起來。

    見對方上鉤，莉娜·萊斯利不無遺憾地終止了持咒，將火系卷軸重新捆好塞回了行囊。

    “您瞧，嘴裏每天嚷嚷着‘森林之神’的動植物保護主義者就是這個樣子，假裝要放火燒個山，就好像要強暴他祖宗十八代一樣。”領主大人壞笑着衝諾蘭司令官擠擠眼睛，然後指着巨魔們暴露行蹤的方向怒聲大吼，“霜楓嶺，給我殺啊！”

    轟然響應聲中，伊戈爾開拓軍的好戰分子們架着鳶盾木板、揮舞着長槍短劍就開始發足狂奔——

    但很快，天不怕地不怕的霜楓嶺兄弟連，就被眼前的景象徹底嚇到了。

    不是因爲巨魔從樹叢中發動了反擊；

    而是因爲，某位剛剛上任的前軍指揮官，居然帶着手下的士兵們衝得比霜楓嶺猛男還快、還兇，嘴裏甚至在大聲叫囂着：

    “爲了伯爵大人！爲了伊戈爾大人！爲了親愛的霜楓嶺兄弟！”

    諾蘭司令官知道，這貨大約的確是已經忘記自己姓“哈勒代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