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詭道

    “血獅”布萊克在攻城塔上調轉方向，果然在山賊聯軍營地的正南方，再次發現了敵情。

    一模一樣的騎兵隊，一模一樣的騰飛煙塵，一模一樣繞着圓弧兜出一道大圈，一樣如同逡巡在鹿羣側翼的野狼一般，散發着危險的氣息。

    布萊克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壞了，北邊的是佯攻！

    ——先在北方虛晃一槍，在吸引注意力以後，再從其他方向猛烈進攻……

    類似的戰法，已經經典到大陸各國軍校的教材都懶得記錄了；

    即便是身爲土匪頭子的“血獅”布萊克，也瞬間想到了“虛實結合”的經典戰術。

    而得知敵情以後，其他山賊的反應也很類似。

    眼看着來自北方的“騎兵突襲”無疾而終，纔剛擺好一個防禦陣勢的山賊們正在原地發愣呢；

    一聽到南方又有敵情，這幫人趕緊殺了個回馬槍，拎着傢伙式又朝營地南部涌了過去；

    於是，灑木料的灑木料，頭碰頭的頭碰頭，騎兵們駕着快馬、險些又撞成了一團……

    ……按下不表。

    與營地裏的慌亂不同，在未完工的攻城塔上縱覽全局的布萊克寨主，卻格外多了個心眼。

    他緊緊攥着紅晶遠望鏡，如開掛的吃雞主播一般牢牢鎖定着南方那支快速移動的騎兵隊；

    很快，他就若有所思的咂了咂嘴。

    “喂！‘長腿’！”他朝一個斥候手下吼道，“你看南邊這支騎兵的煙塵規模，是不是跟剛纔北邊差不多？”

    一陣沉默以後，“長腿”高聲答道：

    “老大，沒錯，這支騎兵的規模，也在一百人左右！”

    布萊克登時眯起了眼。

    兩隻騎兵的規模相近，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它們根本就不是佯攻和主攻的部隊！

    如果一方佯攻、一方主攻，那麼任何智力正常的指揮官，都會把兵力的大頭壓在主攻一側，不可能把主次部隊的規模一碗水端平——兩方人數都一樣了，那還叫什麼“佯攻”？

    最大的可能性是，南邊的這支騎兵，和北邊的那支一樣，都不過是嚇人的花招罷了……

    “不要慌！”布萊克大吼着命令道，“分一半人到南方，剩下的人在北邊原地待着！”

    一陣混亂後，山賊們終於分出了差不太多的兩股部隊，一者在南，一者在北。

    此時，這些底層嘍囉中的聰明人，也有些琢磨出味道不對了；

    他們趕到南方以後，並沒有緊張兮兮地端好弓箭、擺放拒馬，而是儘可能地攀到高處、用手搭着涼棚，注視着南方騎兵隊的動向。

    而布萊克，則依舊在攻城塔上舉着遠望鏡一言不發，但足尖已經在木板上打起了拍子。

    果不其然，就彷彿是北方情形的原樣復刻一般，霜楓嶺派出的南方騎兵隊，同樣在一個急轉彎後向山賊營地筆直衝來，同樣在路程的一半處勒馬折返，同樣打道回府，給所有翹首以盼的山賊留下一陣虛幻的塵煙。

    “雜種……”布萊克放下遠望鏡，啐了一口，“喜歡嚇人是吧……”

    不過潛意識裏，布萊克心中隱隱有點不安：

    此前根本沒聽說過霜楓嶺還有騎兵力量，這也是山賊聯軍敢於在此安營紮寨、不怕襲擾的倚仗所在；

    可如今看來，這片平平無奇的貴族領地，居然保持着兩百人以上的騎兵隊伍！

    放到中原腹地、或是戰火連綿的東境邊界，兩百並非具裝重甲的騎兵，當然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力量；

    但在荒原上，即便是兩百輕騎，也不由得“血獅”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了。

    這倒不是說聲勢浩大的山賊聯軍料理不了這些騎兵——僅僅是血魔寨自家，強拼硬湊也能搞出只差不多規模的騎兵，而且作戰經驗肯定比剛剛起家的霜楓嶺強上不少；

    問題就在於，如果霜楓嶺的騎兵一直像這樣、如蒼蠅般繞着山賊營地竄來竄去……

    ……也夠煩人的。

    原先，伊戈爾家族在臺地上龜縮防守，山賊聯軍蓄勢待發，戰爭的主動權完全在山賊這邊，霜楓嶺只能時刻防備着敵人的全力一擊；

    但現在，有了高機動性的騎兵在，霜楓嶺反倒重新拿回了一點戰略優勢，換成是安營紮寨的山賊們，該擔心對方會搞什麼幺蛾子了……

    更何況山賊們還需要伐木搭建攻城武器和運輸物資呢，萬一伐木隊、運輸隊被這羣煩人的霜楓嶺輕騎順道劫了，布萊克可上哪兒說理去？

    “血獅”算是納了悶了：一個剛剛在南部站穩腳步的紈絝貴族，是打哪兒賣屁股賺來一支輕騎兵的？

    就算是飼養戰馬的草料錢，按說也夠這種窮鬼貴族受的啊……

    ——和絕大多數山賊與部分巖溪城人士一樣，布萊克壓根不相信“南境之傲”是在霜楓嶺吃了癟，他們更傾向於贊同流言的說法，即斯賓塞大師和加西亞副騎士長這兩個敗類，是帶着人手叛逃到魔族那邊了……

    畢竟，名滿南境的巖溪城騎士，居然敗給了一個流浪貴族……

    這種說法的可信度未免也太低了。

    於是，眼睜睜看着南方騎兵隊瀟灑走一回的“血獅”布萊克，筆直地站在攻城塔上，用粗糙的大手緊握着欄杆，眯起眼來心思電轉。

    很快，他就作出了決定。

    無論如何，不能讓霜楓嶺雜種的擾敵之計就這麼繼續下去了！

    山賊聯軍的凝聚力本來就沒多強，如果讓伊戈爾家族的騎兵藉着做假動作嚇唬人，指不定會把誰嚇出神經衰弱、在營地裏鬧出什麼亂子呢！

    大陸歷史上，由於敵方的持續侵擾不戰自潰的戰例，可不在少數……

    “都給我聽好了！”布萊克如鴕鳥般抻着脖子，朝營地裏的手下嘶聲命令道，“所有的騎兵、騎射手，給我備好馬匹和弓箭，隨時準備作戰！其他人，都在自家營地保持戒備，不要跟他娘的沒頭蒼蠅一樣亂竄了！”

    在山賊嘍囉的轟然應答聲中，站在布萊克身側沉默不語的皮甲武士，用他淡如鹽湖的灰色眸子看了“血獅”兩眼。

    “準備抓對面一次了？”皮甲武士用纖細而優雅的手指敲擊着欄杆。

    “跟老子玩虛的，他們還嫩了點兒！”布萊克獰笑道，“我們的騎兵力量遠在他們之上——他們如果一直保持距離兜圈子，也就罷了；只要這羣雜種想要靠近襲擾，老子就要讓準備好的騎兵弟兄從營地裏衝出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皮甲武士又用手指打了幾個節拍，聳聳肩沒說話。

    就在攻城塔上二人兩兩無言、山賊營地裏亂作一團的短暫寂靜中，哨兵的又一次報告，顯得無比淒厲刺耳：

    “老大！他們又來了！”

    還來這套？布萊克和皮甲武士對視一眼，不耐煩地咂了咂嘴。

    “多少人！？”布萊克扯着嗓子問道。

    這次，哨兵沉默的時間似乎長了一點。

    但最終，略帶一絲緊張的彙報聲，還是傳到了“血獅”的耳中：

    “三、三百人！差不多有三百人！”

    儘管布萊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儘管他還是如雕像般站在攻城塔上，但這並不是因爲冷靜或無動於衷，而是因爲在霎時之間，這位資深山寨主的大腦，已經被一個念頭填滿了：

    來了！來了！

    足足三百人！這就是霜楓嶺騎兵力量在合兵之後發動的總攻！

    之前的兩次試探、兩次恐嚇，都是爲了現在的這一刻！

    布萊克用顫抖的手捏起遠望鏡筒，果然透過泛着血紅色的鏡片，看到一團格外碩大的煙塵正朝着營地的方向滾滾而來。

    “騎兵聽令——！”布萊克興奮地吼道，“給我上馬準備！敵人接近到八百米的位置，就給我衝出營地幹掉他們！”

    營地中傳來了匆忙上馬備戰的聲音，而攻城塔上的布萊克，只是舉着鏡筒，死死地盯着遠方的煙塵，鬍鬚密佈的臉頰已經因爲激動而漲得通紅。

    遠望鏡的圓形視界裏，煙塵正在迅速擴大，爲首騎兵的影子也在逐漸清晰成型……

    兩千五百米……兩千米……

    這次，霜楓嶺的騎兵沒有兜圈子，只是直勾勾地朝山賊營地撞了過來——

    ——像一杆騎槍，像一支利箭——

    ——更像一頭即將撞上獵人陷阱的野豬。

    布萊克感覺到，自己緊握着鏡筒的手掌已經汗溼了，但他仍然無聲地估算着距離：

    一千八百米……一千六百米……一千四百米……

    他們中計了，霜楓嶺的那個雜種貴族，說不定還在爲自己佯攻接猛擊的戰術洋洋得意——霜楓嶺一定以爲營地已經因佯攻而陷入了混亂，卻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血獅”布萊克已經穩定住局勢，還張開了一面捕獵者的大網……

    一千二百米……一千米……八百米……

    “出發！”布萊克聲嘶力竭地吼道，“給我碾碎他們！”

    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在等候着這一句簡單的號令。

    山賊營地中的第一個騎兵衝了出去，第二個騎兵衝了出去，第三個騎兵衝了出去……

    整整四百輕騎，如同狩獵的狼族，如同乘浪的羣鯊，從山賊聯軍的浩蕩聯營中呼嘯而出，兵鋒西指！

    他們的馬刀、箭鏃閃爍着璀璨的日光，他們的輕皮甲冑浸潤着鮮血的殷紅——

    三百對四百，沒有任何匆忙組建的新兵蛋子，能夠抵擋這支荒原羣雄強強聯手構成的馬上之師！

    然後，讓攻城塔上的布萊克大跌……遠望鏡的一幕發生了：

    就在第一個山賊騎兵衝出營地大門的剎那，遠方的霜楓嶺騎兵如同突然受到什麼刺激一般，在原地勒馬一個轉身，後隊變前隊，就這麼又原路朝着臺地退了回去！

    ——由於起伏地形的遮擋，剛剛衝出營地準備來個當頭痛擊的山賊騎兵，甚至都沒有出現在敵人的視野裏，霜楓嶺的騎兵隊就如同受到聖神感召一般逃之夭夭了！

    結果，發生在戰場上的一幕，落在布萊克的鏡筒中，難免顯得無比滑稽：

    近處，自詡爲狩獵者的山賊騎兵還在興致勃勃的向西衝鋒，卻渾然不知，他們的“獵物”已經早自己一步掉頭跑路了……

    同爲輕騎兵，速度基本上沒什麼差別，隨着霜楓嶺先行告退，山賊們派出的騎兵完全喪失了追及對手的希望——在登上高地、發現真相後，這羣撲了個空的山賊騎兵，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恐怕就是望着塵土飛揚的平原愕然失語、懷疑人生。

    “操……這……這不會也是一次佯攻吧？”放下鏡筒後，布萊克就連罵聲，都顯得無比虛弱了，“他……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們要派騎兵迎擊的？他們……怎麼正好在八百米處掉了頭？難道……他們還能未卜先知不成？”

    皮甲武士緩緩搖了搖頭。

    ……

    戰場另一邊。

    肖恩·蒙巴頓騎着馬駐足在一處坡地上，手裏舉着從領主大人那裏借到的暗月琉璃遠望鏡，仔細觀察着平原上的情況。

    他的身形看起來無比沉穩，儘管不經意間咬齧指甲的細節，還是些許暴露了這位帝國軍校高材生內心的緊張。

    剩下的幾個萌新騎兵，御馬待在蒙巴頓身後，一臉不知所措。

    良久，蒙巴頓才輕輕出了口氣，放下鏡筒，自言自語道：

    “敵人果然出騎兵想要反擊了……八百米，所以我對於這個距離的估計是正確的……”

    萌新騎兵面面相覷。

    就在剛纔，蒙巴頓把絕大多數騎兵都派了出去，但命令內容卻無比詭異：

    向山賊營地全速衝刺兩千二百米，然後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在距離敵方八百米處立刻掉頭回程！

    而在更早些時候，蒙巴頓還曾派出兩支騎兵小隊，繞着圈子從北方、從南方分別來了一次象徵性的衝鋒——

    ——加起來，短短的半小時裏，他已經指揮不同規模的騎兵隊伍，從三個方向發動了整整三次莫名其妙的騎兵衝刺！

    全都是按計劃行動、點到即回，全都是在和空氣較勁，就連敵人營地的影子都沒摸到——

    當然，每匹戰馬的背後，也全都用繩子拴着圓木，以便營造更多的煙塵。

    雖然心中對蒙巴頓的意圖一頭霧水，但萌新騎兵們也只有乖乖聽令的份。

    很快，五十名騎兵就帶着隆隆響的圓木和滔天塵土趕回了臺地腳下，而蒙巴頓臨時提拔的騎兵隊長，一見到他就高聲叫道：

    “蒙巴頓先生，他們好像出兵……”

    “我知道，他們從營地出兵，是想要抓住你們，但你們按照我的命令在八百米處回了頭，所以他們撲了個空，不是嗎？”蒙巴頓淡然打斷了騎兵隊長的彙報，扭頭對一愣一愣的萌新騎兵們大聲道，“你們做得非常出色——就像這樣，按照我的命令行事，不會有任何傷亡和危險出現！”

    萌新騎兵們遲疑地點了點頭：起碼到目前爲止，蒙巴頓都沒說錯什麼。

    “所以，你們要繼續按照我最開始劃分的三隻小隊，分不同批次、不同方向輪流對山賊營地進行襲擾，方向和深度由我決定！”蒙巴頓高聲命令道，“第一支小隊，繞到東北方，向營地開進一千二百米，回程，等待下一次命令！第二支小隊，繞到東南方，等候十五分鍾，再向營地開進四百米，回程……”

    在荒原的陽光下，年輕指揮官還帶有纖細絨毛的面頰，彷彿撲上了一層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