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戰爭之路（五）

    “此役如有傷亡，則當自我而始！”

    聽着肖恩·蒙巴頓鏗鏘有力的宣言，在帝國南境的驕陽之下，夏侯炎居然有了一剎那的恍惚。

    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死亡”就是他永遠逃避不開的話題。

    感染區的帳篷裏、安潔·倫道爾含淚報出的傷亡數字，女劍士如沉睡一般靜謐的容顏，停屍氈上整齊排列的侍衛屍體，以及那場噩夢般的突襲戰後、充斥着視野的一百七十四具血紅的屍體……

    閻王爺彷彿跟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在賜予他死靈法術無上權柄的同時，也讓這個來自地球的穿越者，永遠要面臨死亡的考驗——現實的，以及潛在的……

    如果說翻開《死靈法術精要》、試圖拯救愛麗絲時，他不過是條在絕境之中孤注一擲的喪家犬，那麼在此之後，他要和領民隊伍同生死共存亡的誓言，或許真的就是身爲穿越者突逢大變之後、帶着一絲賭氣性質的傲慢與自矜了——

    你們帝國的領主不是視子民如草芥、一個比一個自私吝嗇嗎？

    那我夏侯炎身爲華夏人，還偏就要向這個異世界證明生命的可貴、和貴族的義務！

    在那之後，愈發自然地承擔起領主身份與職責的夏侯炎，經歷了許多風雨，他怠惰過、放縱過、憤怒過、蠻橫過，可他一直引以爲傲的是，自己始終把霜楓嶺、把伊戈爾領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或主動或被動地挑起許許多多的冒險、一場又一場的戰鬥，這個地球穿越者不得不承認，他心中未嘗沒有過對於榮譽和讚揚的渴望、沒有過對財富和美色的覬覦，但他也能同樣堂堂正正地宣告，自己是在努力讓這些從感染區一路跟來的“家人”門過上更好的生活！

    可如今，在劍拔弩張的荒原戰場邊，在裂魂之地燦爛的陽光下，一個剛加入霜楓嶺不久、勉強也可以算作伊戈爾領民的小夥子，卻向自己的領主請求赴死！

    剎那間，領主大人突然有點懷疑自己過去的想法。

    無條件地、如母愛氾濫的家長般呵護領民的生命，不願意去承受任何領民損失——這個態度，對於一個領主而言真的是正確的嗎？

    自己是在保護領民的生命，還是在剝奪他們選擇的權力？

    夏侯炎知道，肖恩·蒙巴頓把一個他潛意識裏一直在逃避的問題，擺在了自己面前：如果領地的發展，需要付出一定的犧牲，那他作爲領主該如何抉擇？

    古今中外任何一個國家的進步、任何一個民族的崛起、任何一股勢力的壯大，都離不開無數的鮮血與汗水：

    註定有一些人，會如同薪柴投身時代的烈火，用自己的犧牲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這種人叫做英雄。

    而霜楓嶺的領主大人驀然意識到，自己的面前，很可能就站着一位。

    “肖恩·蒙巴頓，你知道離開工事保護、帶隊進攻數量如此龐大的山賊聯軍有多危險吧？”他沉聲問道，“你知道所有人的性命，都可能會因爲你的決定而犧牲吧？”

    “知道。可極險之地，也是取勝之機。”蒙巴頓毅然道，“而且恕我直言，如果您真想建立一支足以保護人民的武裝，那就必須用戰火——真正的血戰，而非依託城牆的防守——將其淬鍊成型！今天不死人，明天可能會死更多！”

    夏侯炎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和勞瑞大師等人逐一對視。

    他注意到了凱倫·勒佩格的眼神——女寨主淡紫色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怒火，轉爲了冰涼劍刃一般的色彩。

    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肖恩·蒙巴頓，告訴我你的進攻計劃，如果可行，我會讓克萊門特司令官支持你的方案，與你一起帶隊發起攻勢。”夏侯炎凝視着蒙巴頓的眼睛，“請盡量減少傷亡，尤其是你自己，要活着回來——我的復活術名額有限。”

    緊張的氣氛中，天臺上沒幾個人注意到“復活術名額有限”是什麼鬼。

    但蒙巴頓卻搖了搖頭，道：

    “不，不行……領主大人，我的確有個計劃，但克萊門特大人不能和我一道……他的目標太大了，我需要的是足夠迅速、敏捷的精銳。”

    “哦？”夏侯炎挑了挑眉毛，“你需要多少人？”

    “六十人足矣。”蒙巴頓咧嘴一笑，“六十個會騎馬的士兵——如果我的估計沒錯的話，這正好是霜楓嶺戰馬的數量。”

    夏侯炎張大了嘴，表情如逢鬼魅。

    他脖頸僵硬地扭過頭，看了看喬爾鎮長，發現對方也是一樣的驚愕表情。

    “靠！”領主大人破口罵道，“你怎麼知道咱們領地藏着六十多匹馬的？！是誰給你這個新兵泄的密？！”

    說起來這六十多匹馬，還有個挺好玩的小故事。

    之前霜楓嶺從花房鎮等左岸市鎮招收兵員時，連帶着把一批新兵的家屬、慕名前來的工匠和商人，都連哄帶騙一併歸化爲了領民，其生冷不忌的勢頭，頗有點足球小國爲了進世界盃不擇手段的意思；

    而其中有一個從西仙女鎮趕來投誠的大叔，身份比較特殊。

    衆所周知，在獅心河南岸的幾座市鎮裏，東西仙女鎮算是畜牧業比較發達的地區，其當地特產“南部矮腳馬”，雖然算不上帝國境內一等一的品種，但勝在皮糙肉厚耐力好不挑食，以其高性價比頗受荒原行商的歡迎；

    而投奔霜楓嶺的大叔，好巧不巧，正是西仙女鎮城鎮騎兵馬場的管理員！

    在風波險惡的荒原之上，即使是定居河畔的市鎮們，都需要維持一定的武裝力量，而畜牧業本就發達的東西仙女鎮，更是各自維持着一支騎兵武裝；

    在福克納就任左岸聯盟主席後，這些騎兵更是都算作這位精明的前山寨主的家底了。

    而管理員大叔在投誠霜楓嶺的同時，沒忘了交上一隻投名狀：

    他私底下找到喬爾鎮長，透露給老喬爾說，自己手裏還拿着西仙女鎮騎兵馬場的馬廄鑰匙呢！

    ——這位馬匹管理員提議，只要霜楓嶺這邊點頭，那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西仙女鎮偷出幾十匹好馬、送到領主大人手裏！

    “偷馬”這種事，無論怎麼看都有點太沒素質、違背道德了，更何況福克納目前和霜楓嶺還保持着友好關係呢……

    所以喬爾鎮長和領主大人一合計——

    ——立馬就同意了！

    夏侯炎當時就說了，老子身爲左岸市鎮的名義領主，都沒有找福克納收稅呢，幾十匹馬而已，偷了就偷了，靠恁娘！

    於是，在某個夜黑風高的無恥夜晚，西仙女鎮的前馬匹管理員，就這麼監守自盜，帶着一羣新兵，把六十多匹馬牽回了霜楓嶺——

    ——不是不想多搞點兒，實在是牽多了動靜太大，不划算。

    不過弼馬溫大叔向領主大人保證過了，這六十多匹馬，絕對是馬廄裏最好的一批！

    爲了不讓大意失親馬的福克納發現，也爲了保留一筆祕密戰略物資作爲底牌；

    這幾十匹馬在被偷……呃，“牽”回來以後，一直由弼馬溫大叔帶着幾個學徒祕密飼養，準備等霜楓嶺正式組建騎兵以後、再昭告天下不遲。

    這也正是領主大人和喬爾鎮長納悶的地方：

    霜楓嶺祕密飼養了六十多匹上好戰馬的消息，領地裏只有幾個高層知道，你肖恩·蒙巴頓是打哪兒來的信息渠道，就連數量都摸得門兒清？

    “稟告領主大人，沒人向我泄密，我是自己猜的。”蒙巴頓微微一笑。

    “猜的？！”夏侯炎眨了眨眼。

    “是的……我在巡邏的時候注意到，霜楓嶺一直在從左岸商人那裏收購喂馬用的荒原苜蓿草，再加上我曾經看見過有些人的腳上有馬糞，基本上就證明鳳凰臺上一定藏着馬匹。”蒙巴頓胸有成竹地道，“而根據苜蓿草進貨的數量和間隔，對比馬匹的食糧，我基本能推算出霜楓嶺的馬匹保有量在六十匹左右。”

    這下，天臺上的一衆高層真是沒話說了。

    “你們看看，保密工作！”彷彿是爲了緩解尷尬，領主大人開始向左右訓話，“保密工作是多麼的重要！說吧，是誰喂完了馬不把腳擦乾淨？是誰沒有遮蓋好貨物？要是看見這些的不是肖恩·蒙巴頓，而是個敵方間諜怎麼辦？”

    強調了保密工作的重要性後，他才重新扭回頭盯着蒙巴頓，活像八輩子貧農注視着一顆鋤地挖到的金疙瘩。

    “肖恩，馬匹和會騎馬的士兵，我都可以批給你！”領主大人大手一揮，“但現在，你是不是應該先給我們講一講你的作戰方案了？”

    “當然，我的領主大人。”蒙巴頓微微一鞠躬，“不過在此之前，我還需要您批給我一個人——一個我的作戰方案必須要有的人。”

    一個必須要有的人？領地高層面面相覷。

    “說吧，肖恩，只要你的作戰方案能成功，任何人都可以協助你。”領主大人微笑道，“你要誰？勞瑞大師？還是克里斯·曼恩？”

    肖恩·蒙巴頓注視着自己的領主，沉聲答道：

    “艾倫·霍特林。”

    ……

    戰場另一邊，山賊營地。

    浩浩蕩蕩的山賊大軍，在鳳凰臺東側的小平原上，結起了無數帳篷、構成了一片簡易前線營地：這些帳篷很有荒原強盜的特點，不像帝國正規軍那樣使用清一色的白布，而是用五顏六色的獸皮粗糙縫製，看起來煞是花哨。

    不得不說，鳳凰臺東側真是個各種意義上的“風水寶地”。

    前腳斯賓塞等人屍骨未寒，浩浩蕩蕩的山賊聯軍，又選在這裏安營紮寨了。

    山賊營地偏東的位置，一座毫不起眼的帳篷裏，正有一場爭吵熱鬧上演。

    “不行，我受不了這個氣！”

    ——血魔寨的寨主，人稱“血獅”的布萊克寨主，用刀鞘敲着桌子怒吼道。

    在桌子上，擺着一件顏色格外粉嫩、花紋格外秀美、還綴有純白色蕾絲邊的女裙，以及一封言辭“犀利”的邀戰信。

    帳篷裏的其他寨主們看着那封信，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只有PTSD患者一般的深深的恐懼——

    原因很簡單：

    這封信的信紙被勞瑞大師施了個極其稀有的魔法，只要信封一被拆開，信紙上的內容就會被魔力大聲朗讀出來、傳播四方。

    而偏偏，從馬仔手裏接過這封挑戰書的布萊克寨主，壓根沒有多想，就這麼在營地中央的小廣場上就地撕開了信封……

    於是，充滿嘲諷的魔力聲音，就這麼迴盪在所有山賊嘍囉耳中，職責領導聯軍的寨主們，麾下人手數倍於敵，還在原地紮營固守，宛若烏龜一般毫無勇氣，倒不如穿上女裙回去讓弟兄們爽爽云云……

    偏偏，跟挑戰書一起射過來的裙子，還拎在旁邊山賊嘍囉的手裏呢，每個人都看得見……

    結果就是，把信封遞交給布萊克寨主的那個倒黴手下，當場就被這位脾氣暴躁的“血獅”掙紅着臉、砍掉了腦袋。

    而回到指揮營帳之後，布萊克更是拍着桌子大罵，要求立刻進軍、殺光這些霜楓嶺的窩囊廢物！

    其他的山寨寨主，心底裏大多也是同一個意思。

    不過，在場的“那位”人物一開口，除了布萊克就都沒有人敢說話了。

    “不許進軍。”身穿皮甲從來不脫的中年武士，擡眼掃了掃暴跳如雷的布萊克，慢悠悠地說道，“這就是他們的激將法，必須等攻城器械和‘狂潮’準備完畢之後，才能開戰。”

    “激將法、激將法！”布萊克寨主敲着桌子跳腳道，“老子就不知道是激將法嗎？！可你們中原人哪裏知道，我們在荒原上統領山寨，靠的就是榮譽、威信和勇氣！今天我要是在所有人面前退縮了，將來血魔寨的人會怎麼看我？”

    “那是你的事情。”皮甲武士淡然道，“總而言之，不許進軍——大公給你們的好處夠多了，你要是再敢多說，我就砍了你。”

    布萊克寨主的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但他終究沒敢說出一個“不”字。

    ——巖溪城派來的這位督軍武士，幾十天前纔剛一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劍刺死了一個出言侮辱休斯頓大公的寨主，從此讓山賊聯軍的寨主們不敢造次——

    ——起碼是在山賊聯軍尚未解散期間。

    正當人人都癡癡盯着桌上那件女裝發呆時，一個報信嘍囉突然闖進帳篷，扯着嗓子報告道：

    “寨、寨主大人們，霜楓嶺那邊……好像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