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五章 宮中祕聞錄
類別:
玄幻奇幻
作者:
海令君字數:3947更新時間:24/06/27 19:43:32
帝都的初夏,涼意猶在,但夜空已然一掃春日的曖昧朦朧,星月清朗。
芙蕾雅公主擡起手中的孔雀摺扇,輕輕趕走了縈繞在閨房陽臺欄杆前的螢火蟲,然後用她翡翠般澹綠色的眼睛,悵然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
根據帝國傳說,這顆只在夏夜才出現在天穹上的星星“亞伯拉罕之冠”,是至高聖神留給信徒和子民的禮物:主教們常常宣稱,只要對着這顆星星默唸祈禱,聖神便能在天堂上聽聞你的祈願。
剛剛慶祝完自己十六歲生日的芙蕾雅公主,按理說早已過了相信這些騙小孩傳說的年紀。
但是,她咬了咬嘴脣,看看四下無人,還是下定決心,在胸前握住雙手、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抖地默唸出了自己的願望。
“在許願嗎,芙?”突然從背後傳來帶着笑意的聲音,把小公主嚇了個激靈。
她慌里慌張地回過頭去,發現出聲的是一身修女服、拄着柺杖的烏爾蘇拉嬤嬤,這才鬆了口氣。
從芙蕾雅記事起,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女就已經在皇宮中爲帝國皇室工作——由於芙蕾雅的父親,帝國皇帝巴西爾三世陛下並不信任至高教會的神父們,因此,宮中女卷平日所需的一切宗教服務,都是由烏爾蘇拉嬤嬤代爲提供的。
不過,對於芙蕾雅公主而言,比起神職人員,烏爾蘇拉嬤嬤反倒更多承擔了母親的角色——那個她出生時不幸死於難產的、她從未謀面的母親。
芙蕾雅公主和父親續娶的第二任皇后關係冷澹,所以,在皇宮中生活的十八年來,這位小公主一直都和烏爾蘇拉嬤嬤更加親密;平日裏,烏爾蘇拉嬤嬤也常常揹着皇家侍衛的視線,從宮外給芙蕾雅帶些小女孩喜歡的宮中違禁品。
“對着‘亞伯拉罕之冠’許什麼願呢?說給你親愛的烏爾蘇拉嬤嬤聽聽?”烏爾蘇拉嬤嬤輕輕抱住如小鳥般撲過來的芙蕾雅公主,寵溺地揉了揉她金絲般的秀髮。
“……不說。”芙蕾雅公主把頭埋在老修女懷中,悶悶答道。
“難道還有些事,是只有至高聖神大人能知道,而烏爾蘇拉嬤嬤不能知道的?”烏爾蘇拉嬤嬤哈哈笑道,在小公主的頭上輕輕一拍。
芙蕾雅公主臉上一紅,鬆開烏爾蘇拉嬤嬤,聲音細如蚊蚋地道:
“我在許願……戰爭快些結束。”
相對於她的年紀,芙蕾雅公主向“亞伯拉罕之冠”許下的這個願望似乎有點過於無私了。烏爾蘇拉嬤嬤先是一愣,然後和藹地道:
“芙,這也是我的——這也是所有人的願望啊。”
“可這也是父親的願望嗎?”芙蕾雅公主咬了咬牙,擡頭望向烏爾蘇拉嬤嬤。
老修女搖了搖頭,遲疑片刻,柔聲道:
“陛下這些天很忙,心情也不好,您最近就別去打擾陛下了……我不是剛給您帶了一箱子讀嗎?還有黎塞留冕下前天派人送來的聖典——”
“烏爾蘇拉嬤嬤!”芙蕾雅公主揪住了嬤嬤的衣服,小聲問道,“父親他還在生氣嗎?還在生……艾略特·尹戈爾公爵大人的氣嗎?”
提到“艾略特·尹戈爾公爵大人”時,小公主的呼吸都不由自主的變得急促了,一絲緋紅也從她白玉般地小臉蛋上泛了出來。這點小小的細節當然逃不過烏爾蘇拉嬤嬤的眼睛,但老修女只是在心中暗暗一嘆,神色如常地道:
“陛下當然會生氣……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尹戈爾公爵大人以霜楓嶺出兵討伐荊棘城作爲要挾的籌碼,逼着陛下給文森特·尹戈爾大人平反昭雪、承認錯誤……我敢說,巴西爾三世陛下恐怕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堪稱羞辱的過分要求!一旦給尹戈爾家族的謀反桉翻桉,受損的可是整個帝國皇室的臉面……”
“可……”芙蕾雅公主吃吃地道,“……可艾、艾略特·尹戈爾大人的父親,文森特大人他到底是不是無罪的呢?如果文森特大人真的謀反了,又怎麼能給他平反昭雪呀!當年的謀反桉,真相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可憐的孩子。”烏爾蘇拉嬤嬤憐惜地揉了揉芙蕾雅公主的頭髮,“在成年人的世界裏,也許‘真相’是最不重要的東西了……”
芙蕾雅公主怔怔地看着烏爾蘇拉嬤嬤胸前的銀十字掛墜,囁嚅道:
“如果父親還在生艾略特·尹戈爾大人的氣,他、他是不是就不想把我……”
小公主後面的話,就已經因爲聲音太小而聽不見了,不過烏爾蘇拉嬤嬤清楚地知道,後面的幾個字是“……嫁給尹戈爾大人”。
“芙蕾雅殿下。”烏爾蘇拉嬤嬤蹲下身,伸手抹去了芙蕾雅公主眼角一顆微不可見的淚滴,滿帶憐愛地道,“說到底,讓您嫁給艾略特·尹戈爾大人,也是陛下幾個月前那時候一時興起想的主意,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呀!更何況,我聽說尹戈爾大人已經有了未婚妻,就是那位尹莎·桑德利亞小姐啊……”
“她有我好看嗎……”芙蕾雅公主都都囔囔地道,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烏爾蘇拉嬤嬤差點被這點小女孩的攀比心逗笑了。她從懷中取出手帕,一邊擦拭着小公主臉頰上的淚痕,一邊柔聲道:
“芙蕾雅殿下,其實您也根本不瞭解艾略特·尹戈爾公爵大人,對不對?您對他的瞭解,還有對他的……嗯,欣賞,其實僅僅來自於那些家的渲染、來自遊吟詩人的史詩歌詞罷了——也許現實中的他,並不能成爲一個好丈夫……”
“可他應該是個英雄啊!”小公主憤憤地維護着自己單相思的意中人,“如果他不是英雄,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去說他的事情呢!你看!有那麼多,全都在講艾略特·尹戈爾的英雄事跡呢!”
“英雄……也許是吧。”烏爾蘇拉嬤嬤嘆了口氣,“但艾略特·尹戈爾大人或許不是您——至少是您父親所期待的那種英雄。”
對於不諳世事的小公主來說,嬤嬤的話有些太難懂了。她瞪圓了大眼睛。
“您所理解的英雄,或許是‘帝國之光’奧拉夫伯爵那樣的,帝國的英雄。”烏爾蘇拉嬤嬤斟酌着詞句,“那種手提寶劍,爲帝國和人類獵殺惡龍、擊敗敵將和魔物的勇士。”
“尹戈爾大人難道不是帝國的英雄嗎?”芙蕾雅公主癡癡問道。
“他……也算是。”烏爾蘇拉嬤嬤苦澀一笑,“但是啊,芙蕾雅殿下,有那麼一種人,他如果生在帝國,他會是帝國的英雄,可如果他生在聯邦,他就會成爲聯邦的英雄……您也在裏讀到過古時候的巨龍吧?這種生物實在太過巨大、太過強悍也太過狂妄,以至於沒有任何地方能夠長久束縛住它,於是只能在空中長久地漫遊……”
“在帝國是帝國人,在聯邦是聯邦……人?”芙蕾雅公主怔怔地重複了一遍,終於還是放棄了理解嬤嬤的深奧謎語。她甩甩頭,開玩笑地問道:
“那烏爾蘇拉嬤嬤你是哪的人呀?”
聽到這個問題,烏爾蘇拉嬤嬤的眼睛垂了垂。
“我是您的人,我的芙蕾雅殿下,我是您的人。”老修女給了小公主一個淺淺的擁抱。
……
帝都皇宮,數牆之隔的皇家大書庫。
這個貫通了皇宮東翼的狹窄長廊,自帝都興建尹始便已存在,和帝國皇宮正中的王座廳並列爲這座榮耀之城中最古老的房間。從進門到最深處,大書庫長廊的兩側都樹立着近十米高的烏木書架,這些陰森書架最頂端的藏書,甚至只能靠皇家法師用魔法取下。書架與書架之間,懸掛在石壁上、灌注有鯨脂的長明燈日夜燃燒,無論戰爭與和平、穩定與動亂,千百年來永恆散發着昏暗的知識之光。
由外側到深處,大書庫長廊的藏書也被分爲幾個大區,最外側保存的是一些常用的皇室文書,往裏走便是各類百科典籍,然後是記載了千年文明興衰的正史密錄,再是隱藏着不可爲外人道知識的機密圖冊。至於大書庫長廊的最深處,即使是歷代皇室成員也未有幾人曾經進入,據說那裏有着記載極致禁忌之術的古老邪典,其危險程度或許只有法師學城禁書庫的藏品得以媲美。
儘管近幾年來,東冰庫和碧曲閣出品的盛行一時、洛陽紙貴,也紛紛成爲大陸各大圖書館的座上嘉賓,但這座獨屬於帝國皇室的古老書庫,仍然頑固地拒絕着這些毫無營養的快餐爽文,維持着屬於人類文明的崇高尊嚴。
帝國皇帝日常處理事務、接待使節都是在王座廳,不過很多時候,巴西爾三世陛下更喜歡在大書庫門口支起一張書桌,藉着鯨脂長明燈的光線處理些文書——這個習慣在他當年尚爲皇子時便已養成,如今陛下年歲已大,更沒有什麼改變的意願。
此時此刻,這位人類帝國的至高元首,就坐在自己的書桌之前,怔怔地望着空無一物的桌面。
比起近兩年前的“聖奧古斯都節”時,巴西爾三世陛下已經顯得更加蒼老了一點——如果說上一次,夏侯炎還能從他乾枯的軀殼中尋覓到一絲半點的生命之火,那麼如今,就連這點最後的微光都彷彿正在漸漸熄滅。
現在,唯一還在支撐着這具腐朽之軀的,恐怕只剩下某種難以言說的執念,以及潛藏在他內心深處、隱而不露的巨大悲憤。
侍立在巴西爾三世陛下身後的,是帝國首相紀堯姆·岡特。剛從東境前線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岡特首相,還未洗去一身風塵,神色也有些疲憊,不過整個人仍然顯得精力充沛,和垂垂老朽的皇帝陛下形成了鮮明對比。
“陛下。”紀堯姆·岡特小心翼翼地道,“前線的情況就是這樣……艾略特·尹戈爾堅持,在帝國爲他父親平反昭雪之前,霜楓嶺在榆樹堡組建的‘瓦格納’特別部隊不會向東前進一步,更不會支援正規軍戰鬥。爲了等待尹戈爾家族的支援,我們的主力部隊也不得不放緩向荊棘城行進的腳步,轉而先派出小股斥候部隊、試圖收復燃晶峽谷以東的小型市鎮據點。”
巴西爾三世陛下深吸一口氣:
“所以,不解決文森特·尹戈爾的問題,艾略特·尹戈爾是斷然不會出兵了?”
“尹戈爾大人是這麼說的。”紀堯姆·岡特點點頭。
巴西爾三世低沉地哼了一聲。
“如果沒有了他們霜楓嶺的那種九六式‘天啓’戰車,我們在正面戰場的戰果勢必受限,而攻下荊棘城更是天方夜譚。”紀堯姆·岡特首相苦笑道,“事到如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我們帝國是打勝仗還是打敗仗了……”
“此話怎講?”巴西爾三世陛下問。
紀堯姆·岡特嘆道:
“因爲我們越是打贏,就越依賴霜楓嶺;越依賴霜楓嶺,正規軍就越受限制;正規軍越受限制,戰鬥力就越差;戰鬥力越差,就越容易打輸……這麼看來,我們越是瀛,就越是輸……”
巴西爾三世陛下舔了舔嘴脣,低聲道:
“其實,戰爭除了輸或贏之外,也可以有第三種目的、第三種結局……”
紀堯姆·岡特眨眨眼睛。
“去告訴艾略特·尹戈爾吧,他父親的問題,我同意了。”巴西爾三世陛下悶悶地道。
“您確定嗎?”紀堯姆·岡特微微傾下身子,謹慎地確認道,“完全推翻文森特·尹戈爾的謀反桉、承認帝國殺錯了人——甚至還是一位大貴族、堂堂鷹息堡公爵……這可是完全沒有先例的事情,壞影響難以估量……”
“這是我的決定。”巴西爾三世擺擺手,“至於‘先例’……未來我們將要見到的,沒有‘先例’的事情,恐怕只多不少。”
紀堯姆·岡特點點頭,向皇帝陛下鞠了一躬,扭頭走出了大書庫。
離開時,帝國首相並沒有注意到,巴西爾三世陛下已經扭過頭,望向了大書庫長廊晦暗幽深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