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二章 收割之日

    龍鳴聲在高空中響起後，道爾頓·威克瑪的車隊陷入了一剎那的迷茫與混亂。

    這支負責護送聯邦大統領前往山茶崗的車隊，是由光榮聯邦鎮守荊棘城的“荒蕪守望”師團中的精銳士兵組成的——這個古老的聯邦番號，早在荊棘城易手的遠古時代便已誕生，數百年來一直是代表獸人一族坐鎮荊棘城、在鮮血戰線與人類兵鋒遙相對峙的定海神針；

    一個足以證明“荒蕪守望”師團戰略地位的事實是，自從人類-獸人第六次戰爭開始以來，無論是兩國戰線向西還是向東推移，“荒蕪守望”的中軍大纛都從未離開這座古城分寸以外，它的精銳士兵更是從未參與到燃晶峽谷前線的大會戰當中——

    ——光榮聯邦對於“荒蕪守望”的定位，一直是禁衛軍中的禁衛軍，預備隊中的預備隊，是必須深藏於匣中不可以光彩示人的寶劍，是蒙在聯邦軍事力量上面永遠不能揭開的一面謎紗，更是即便留到戰局最後一刻出場、也仍能左右勝利天平的重要存在。

    或許正是由於“荒蕪守望”所揹負的崇高責任，來自這支榮譽師團的獸人士兵們，也展現出了冠絕大陸的反應速度。

    巨龍鳴叫所引起的混亂，只是在這支由三百名重裝步兵、一百名精銳霜狼騎兵組成的護送隊伍中持續了三秒，隨即就煙消雲散。

    在車隊隊長吹響的、帶着些許沉悶感的犛牛號角聲中，道爾頓·威克瑪和幾位聯邦副官乘坐的“血肉之災”改裝車驟然停在了原地，三百名重裝步兵高舉精鋼孔盾，圍繞着聯邦大統領的座駕迅速展開了一個橢圓陣型，將後者牢牢守護在中央；

    至於一直在車隊兩側押陣的霜狼騎兵，則迅速向隊伍的側後方撤去，直到距離聯邦大統領的座駕約三四百米處方纔停下——一旦有襲擊車隊的敵人出現，那麼他們所拉開留出的這個衝刺距離，剛好可以確保霜狼騎兵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強的衝擊力、對來犯之敵予以迎頭痛擊。

    僅僅是這些護送士兵在一瞬間的反應和抉擇，就已經將聯邦獸人武德充沛的軍事傳統展露無遺：

    如果換成是與道爾頓·威克瑪同等地位的某位帝國皇室成員——例如巴西爾三世陛下——的車隊出遊，那麼跟從隨侍在他車隊左右的，除了一隊身着“尹庇魯斯死神鎧甲”的皇家衛隊還算戰力可觀以外，更多的會是只知阿諛奉承的侍從、二十多年沒摸過刀劍的高階“騎士”，以及一羣腦滿腸肥、只會在危難關頭屁滾尿流的人類貴族罷了。

    而正相反，道爾頓·威克瑪大統領出巡之時，即使目的地和途徑地區都在光榮聯邦控制的安全範圍以內，該有的精銳衛兵卻照樣一點不少，而無關緊要的隨從和弄臣則是一個不帶——這固然是爲了防備佔領區中人類抵抗組織的偷襲，卻也是源於聯邦獸人不事虛榮的樸素作風和以軍旅爲家的好戰本性。

    隨着車隊士兵們佈置好防禦陣線，道爾頓·威克瑪大統領也從車窗中探出了頭。

    “發生什麼事情了？”聯邦軍事力量的至高首領蹙眉問道，“剛纔是什麼聲音？”

    “我也不知道……”擔任車隊隊長的“荒蕪守望”上尉一邊搖頭，一邊揮手招呼着一個獸人士兵，催促他趕緊幫大統領先生戴好頭盔。

    事實上，不僅車廂中的道爾頓·威克瑪搞不清狀況，就連一直策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車隊隊長本人，此刻也同樣是一頭霧水：

    剛剛從高空中傳來的那聲鳴叫，不僅淒厲尖銳，而且清晰響亮，它一定不是來自雙足飛龍與獅鷲、或是大陸上任何已知的小型飛行魔獸——能夠發出如此嘹亮叫聲的海文物種，無疑只有一個，那就是傲然立於萬千生物頂端的巨龍一族！

    可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

    自打聽到龍鳴聲起，車隊隊長就在一邊組織着士兵準備防禦，一邊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天空，關注着可能出現的任何異動。

    可讓他無比費解的是，四下裏晴空萬里、雲澹風輕，只有幾隻野鴨掠過樹梢，初夏的驕陽燦爛之下，哪裏看得到巨龍的只鱗半爪？

    甚至就連在路旁遠處放牧的人類農夫，都在聽到龍鳴聲後先是愕然舉頭，然後一臉不解地望向這邊，似乎完全不明白這羣來自東方的獸人士兵，爲什麼突然有了這麼大的反應。

    “或許是幻聽？或者是某種魔法和幻術的效果？”車隊隊長遲疑着問道。

    從車中探着頭的道爾頓·威克瑪抿着嘴，並沒有立刻答話。

    對於這些長時間身在軍中的聯邦獸人軍官來說，龍鳴聲無疑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一種信號：海文大陸上的三大種族中，只有聯邦獸人沒有龍騎士這個兵種，因此龍鳴聲一旦在戰場上空出現，意味的往往就是來自敵方的毀滅性空中打擊：

    帝國只有一個獨苗龍騎士沃爾夫岡男爵，而且已經在墮龍山一帶身死龍隕，倒還不足爲慮，但是，南方魔族迄今仍然保持着足足六位龍騎士的華麗陣容——這些來自遠古洪荒時代的飛天大蜥蜴，在獸人魔族之間的歷次衝突中，可謂是讓光榮聯邦吃盡了苦頭、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更何況，最最最讓道爾頓·威克瑪等聯邦高級軍官心中不安的是，根據奧馬爾·殘陽和凱恩大師從燃晶峽谷前線傳回的消息，那個百戰百勝、地獄爬出來的惡魔一般的帝國霜楓嶺領主，最近不知又從哪裏馴服了一頭具有鋼鐵外表的巨龍，經幕僚研判，疑似是海文龍族中早已滅絕的珍稀亞種“蒂亞魯喀鋼龍”……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道爾頓·威克瑪不能對這聲突兀、神祕的龍鳴輕易放鬆警惕。

    聯邦大統領緊皺着眉頭，用他那標誌性的、佈滿血絲的眼睛掃視着碧藍天穹：從南，到北，從西，到東，一切都靜得出奇，似乎全無異常可言……

    然後，引擎的轟鳴聲從這支獸人車隊的後方響了起來。

    這種轟鳴聲，倘若是落入曾經在土木堡前飽受霜楓嶺“鐵華團”蹂躪的“龍焰軍團”耳中，簡直不啻於最可怖的噩夢一般，然而，這次負責護衛道爾頓·威克瑪車隊的衛兵，卻是長期駐守在荊棘城中、從未與霜楓嶺交過手的“荒蕪守望”師團……

    正因如此，一圈圈圍繞在大統領座駕周圍的獸人士兵們，甚至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阿斯特拉罕號”、“基洛夫號”和“薩拉託夫號”組成的“鐵華團第一突擊集羣”的漆黑魅影，已經從一片虛無中浮現而出，沿着威克瑪大統領車隊來時的路徑疾速駛來。

    它們漆黑鋥亮的車身光彩流溢一如往昔，它們車頂高昂着的“博福斯”魔能火炮醞釀着灼目的元素輝耀——

    在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中，三門魔能火炮同時開火，在道爾頓·威克瑪大統領座駕的側翼轟出了一片煙塵紛飛、血肉披靡。

    道爾頓·威克瑪甚至還沒來得及將頭縮回車廂，就眼睜睜看到最靠近車輛的幾位“荒蕪守望”士兵，在剎那間被澎湃爆發的魔法白光撕裂成了無數碎塊，塵土與血肉飛濺到這位聯邦大統領的鋼盔之上，敲出了噼裏啪啦的死亡之聲。

    “博福斯”魔能火炮的威力何其巨大，火控又何其精準——自土木堡一戰後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裏，亨克爾大師從苦寒之地帶來的矮人工匠們，又對這些魔族產品進行了一輪全新的升級改造：

    衆所周知，北方矮人具有相當長的火器製造史，而他們對於工程學的很大一部分研究精力，也都放在了瞄準與火控這個關鍵問題上。在矮人工匠們的改裝下，這批霜楓嶺九六式“天啓”戰車的打擊精準度，無疑已經較之土木堡一戰時又上了一層臺階。

    正因如此，轟然爆發的元素力量，不僅絲毫沒有傷及到道爾頓·威克瑪所乘坐的改裝版“血肉之災”，甚至就連它的車身都沒怎麼在元素風暴的衝擊波中搖動分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護衛在車旁兩側的獸人士兵卻如同最鮮美的漿果般爆成了一灘灘赤紅的血水。

    而就在“博福斯”魔能火炮威力全開的同時，這三輛突兀出現在聯邦車隊後方的“天啓”戰車並沒有因爲開火而減緩速度——

    正相反，隨着引擎聲逐漸高漲，它們正如同從煉獄趕赴人間收割靈魂的死神特使一般，毫不遲疑、一往無前地朝着道爾頓·威克瑪乘坐的戰車急速駛來！

    一片混亂中，只有負責統領車隊的隊長反應了過來：這個身經百戰的“荒蕪守望”上尉，幾乎是用能把聲帶撕裂的音量嘶聲吼道：

    “敵襲——！敵襲——！快開車——！快走——！”

    聯邦車隊隊長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不需要辨明敵情，不需要確認傷亡，讓承載着聯邦最高軍事指揮官的改裝版“血肉之災”趕快離開這裏，才是此時此刻唯一的正道：

    由於此行沿途都是“絕對安全”的聯邦佔領區，因此車隊的護衛人數並不多——這區區數百名精銳獸人士兵，應付佔領區那些人類刁民的叛亂和偷襲或許足夠，但並沒有在敵方正規軍的襲擊下堅守原地的資本：

    而此刻正迎面駛來的那三輛黑色戰車，甚至比起任何正規軍都要恐怖幾分——

    要是到現在還認不出在土木堡一戰大開殺戒、入萬千戰陣如入無人之境的霜楓嶺“天啓”戰車，那這幫獸人官兵還不如回東方老家種地賣紅薯！

    聯邦車隊隊長甚至來不及思考霜楓嶺的裝甲戰車是從哪裏出現的，他緊繃的內心中只剩下了一個無比簡單的念頭：

    跑！只有趕緊跑，才能有一線生機，才不至於讓道爾頓·威克瑪大統領和那些車隊衛兵一樣，不明不白死在光榮聯邦自家的控制地帶！

    在車隊隊長的催促下，改裝版“血肉之災”戰車的燃油引擎再次響了起來。

    然而，光榮聯邦從魔族學來的古老引擎工藝，終究還是在工業革命帶來的最新科技面前相形見絀：“血肉之災”的原裝燃油引擎就算是嘶吼着拿出了吃奶般的力氣，這輛運輸車仍然只是像被老漢推動般，吱吱呀呀地緩慢起步；

    而在它的後面，三輛追風趕月而來的“天啓”戰車，眼看着已經來到眼前。

    剎那間，車隊隊長的心中一片清明。

    他明白，自己只有一個選擇了。

    這位“荒蕪守望”的資深上尉“唰”地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刀，吼道：

    “衝鋒！保護大統領！”

    然後，他雙腿一夾馬腹，眼神瘋狂地朝着爲首的“阿斯特拉罕號”衝了過去。在馬匹與戰車相撞的前一刻，這位獸人軍官雙目圓睜、額頭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量，狠狠揮刀朝着“阿斯特拉罕號”那光滑的漆黑表面砍了過去——

    ——“風之加護”符文產生的元素風刃，毫無預警地從受擊部位砰然彈出，瞬間將這柄精鋼打造的聯邦佩刀齊柄切斷開來。斷裂的刀身高高彈入空中，有那麼一個瞬間，它金屬刀刃反射的太陽光輝，劃過了車隊隊長那絕望而無助的臉龐——

    車隊隊長胯下的戰馬一頭撞上了“阿斯特拉罕號”的前端。這頭勇敢的軍馬甚至連一聲悲鳴都沒能發出，頭顱就已經因爲劇烈的衝擊力爆裂開來。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它無頭的馬身被捲入了“阿斯特拉罕號”的車底，然後在鋼鐵履帶的無情碾壓下零落成泥、歸於黃土。

    而馬背上的車隊隊長——他也隨着自己的坐騎一起摔落在地。在鋼鐵履帶碾碎他的腿骨之後，在他因爲劇烈的疼痛失去意識和生命之前，這個獸人軍官用盡人生中最後的一腔孤勇揮起拳頭，狠狠砸在“天啓”戰車如磐石般巋然不動的金屬車身上，徒勞地試圖爲光榮聯邦的大統領閣下拖延哪怕再多一秒的時間——

    金屬風暴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

    道爾頓·威克瑪沉默着目睹了這一切。

    這位光榮聯邦大統領並沒有像衛兵勸諫的那樣將頭縮回車廂——正相反，他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從車窗向外探着身子，木然注視着一個又一個獸人士兵如螳臂當車般衝向疾馳而來的“天啓”戰車，然後毫無懸念地被捲入鋼鐵履帶之下。

    他頭戴的鋼盔沾滿了零碎的血肉，不知何人的鮮血已經模湖了他的視線，但道爾頓·威克瑪甚至已經不想擡手擦拭：他只能感到一股巨大而浩瀚的悲傷正在心頭蔓延氾濫。

    辛達苟薩鋼鐵龍翼從空中投下的死亡陰影，鋪滿了他苦澀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