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四章 黑暗之心

    劇烈的、火焰燒灼般的痛楚，從體表的每一寸皮膚傳來，讓維吉爾將軍有種嘶聲尖叫的衝動。

    然而，他現在就連尖叫都做不到了：勉強張開嘴後，維吉爾將軍感覺到，在劇痛的驅使下，自己的咽喉卻只是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虛弱得如同將死的杜娟。

    耳畔有人對他說道：

    “不要動。”

    對於永日城“風雲旅”的精靈將軍來說，這個聲音很陌生，對方所操的帝國通用語也很生硬，還隱約帶着點東方口音。

    然而，維吉爾將軍還是遵從這個聲音的忠告，忍受着痛苦安靜下來——或許是由於這個聲音太過沉穩、簡直有種讓人不自覺言聽計從的魔力，又或許是由於強烈的痛苦已經讓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在哪兒？維吉爾將軍緊閉着雙眼，在痛苦的黑暗煉獄中拼命思考着，試圖把握自己的處境：

    他腦海中最後的記憶，還是自己隻身前往燃晶峽谷東側的聯邦營地，爲的則是和獸人大軍的統帥談判，以救回被聯邦獸人抓走的溫蒂……

    溫蒂……該死，我的溫蒂……想到自己的妻子，維吉爾將軍愈發絕望了：你現在在哪兒啊……

    另一個聲音打斷了維吉爾將軍的思緒。

    在黑暗中，他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吟唱聲，那歌聲神聖而又莊嚴，既非精靈的祭典祝福曲，也非人類教士的聖詠，而是……

    是獸人的薩滿戰歌。就在維吉爾將軍心中冒出這個念頭的同時，戰神座下第一使徒“萬靈牧”阿倫特的祝福戰歌光環，已經從他頭頂傾瀉而下、灌注全身；

    幾乎是轉瞬之間，維吉爾將軍感到肉體的痛楚減輕了，他原本黑暗的視覺，現在正沐浴在一片純白的輝光之中，那光芒溫暖而親切，宛若母親的懷抱——

    ——維吉爾將軍顫抖着睜開了眼。

    一位身穿薩滿華服的老獸人的臉，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精靈，小心不要動。‘阿倫特祝福戰歌’會治癒你的燒傷，但需要一點時間發揮效用。”老獸人薩滿衝維吉爾將軍微微一笑，然後束手退開兩步。

    “我……我在哪兒？”維吉爾將軍有些絕望地問道，在不移動頭顱的前提下轉動着眼珠。

    他看到了頗有光榮聯邦風格的毛氈掛毯，以及以獸骨爲骨架搭建的多邊形屋頂。

    “這兒是光榮聯邦燃晶峽谷前線的東翼營地。”另一個更加粗糙的獸人聲音沉聲道。

    維吉爾將軍感覺身上的痛楚又減弱了一些，於是掙扎着想要坐起身，旁邊的獸人老薩滿見狀急忙伸出手扶住了他。在移動身體帶來的抽搐劇痛中，維吉爾將軍總算看清了對面的發言者——那是一個身穿厚重板甲、目光冷酷、渾身血氣的獸人將領。

    “俺是光榮聯邦‘龍焰軍團’軍團長，奧馬爾·殘陽。”獸人將領冷哼一聲。

    “奧馬爾·殘陽……”維吉爾將軍喃喃地道，“可……可我之前不是在和阿道夫·黑眼大督軍談判嗎？發、發生了什麼？”

    “這個，俺還想問你呢，帝國精靈！”奧馬爾·殘陽大將軍的聲音更冷澹了，“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嗎？”

    之前……維吉爾將軍微微喘息着，咬牙道：“我……我記得我來到你們獸人的中央營地，正在和黑眼大督軍商議溫蒂的事情……然後……然後，我記得看到了一道白光……”

    “那是一場大爆炸。”另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在一旁輕聲說道。

    維吉爾將軍勐然回過頭去，有些震驚地看到，發聲的居然是一個身穿白罩袍、容貌俊朗的青年人類——這個瘦弱的人類，在風格粗獷的獸人穹頂下簡直格格不入。

    一個人類怎麼會出現在獸人營地裏？維吉爾將軍還在發愣，奧馬爾·殘陽大將軍已經清了清嗓子，大聲介紹道：

    “這位，是我們光榮聯邦的特別軍事顧問，威廉·海德先生。”

    “而您，親愛的精靈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想必是星塵精靈保護國‘風雲旅’的指揮官，維吉爾將軍？”名叫“威廉·海德”的年輕人類微笑着向維吉爾將軍行了一禮，“精靈武士的英勇，我素有耳聞。”

    面對這個跑去給獸人當“特別軍事顧問”的人類，維吉爾將軍呆呆地坐在牀上，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看起來您並不清楚當下的狀況，那麼我就來向您解釋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吧，維吉爾將軍。”威廉·海德和煦一笑，“就在昨天下午，在您和我們尊敬的阿道夫·黑眼大督軍商談有關溫蒂女士——也就是您的妻子——的事情的時候，你們所處的、聯邦燃晶峽谷前線的中央營地，遭到了一次突然襲擊。劇烈的爆炸瞬間吞噬了整座中央營地，同時也奪走了包括阿道夫·黑眼大督軍在內、中央營地裏全部聯邦獸人戰士的生命。”

    “聯邦特別軍事顧問”海德頓了一頓，繼續道：

    “而您，如果不是戴着這個的話……恐怕也會和黑眼大督軍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海德說着，從懷中掏出一隻破碎的銀色墜飾，輕輕放在維吉爾將軍顫抖的手中。

    “這……這是……”維吉爾將軍攥緊了墜飾，只覺喉嚨陣陣發乾，“……這是銘刻了絕對防護法陣的‘母神之淚’，全永日城也只有這麼一顆……這是溫蒂送給我的結婚禮物……”

    “那麼您應該感謝您的夫人。”海德矜持地點了點頭，“如果不是這個墜飾在爆炸時爲您施加了魔法護盾，您可能已經不幸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面前這個年輕人的用詞，讓維吉爾將軍心神一顫。

    “‘死在自己人手上’？”維吉爾將軍嘶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威廉·海德並沒有立刻回答維吉爾將軍的問題。

    他打了個響指，立刻便有一位獸人士兵恭恭敬敬地爲他搬來了一張圈椅。海德微笑着坐在椅中，先是從懷中掏出一隻雪茄叼在嘴裏，然後優哉遊哉地翹起了二郎腿。

    維吉爾將軍根本無法想象，一介人類何德何能，居然在聯邦軍隊的腹地能有這種待遇。

    “根據聯邦軍哨衛的觀察，這次席捲中央軍營的大爆炸的起因，是一枚從土木堡方向襲來的不明飛行物。”海德拿出一隻火系魔法晶石，爲自己擦燃了雪茄，“而據我方在帝國軍中潛伏的密探回報，這枚不明飛行物正是由帝國軍方發射的、由熔火之谷祕密研發的魔法祕密武器——‘大力神’。”

    “大力神”……維吉爾將軍隱約想起，之前在土木堡那邊的時候，好像是有聽說過帝國運來了什麼祕密武器。

    威廉·海德放下二郎腿，深深地凝視着面前形容悽慘的精靈將軍：

    “我就直說了吧，維吉爾將軍——把您變成這幅光景的炸彈，是你們帝國自己發射的。他們，是在明知道您身在我軍營地的情況下，發射了這枚毀天滅地的‘大力神’。”

    “什麼？”維吉爾將軍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可……爲什——”

    “在您前來談判期間，阿道夫·黑眼大督軍一定會出現在中央軍營的談判桌前，這一點，每一個帝國軍官都心知肚明。”威廉·海德殘忍一笑，“此時發射‘大力神’轟炸中央軍營，就能一舉幹掉聯邦方的最高統帥……我認爲帝國人類的計謀非常出色，您說呢？而您，我尊敬的維吉爾將軍，我認爲您完美充當了‘誘餌’和‘棄子’的角色。”

    棄子……一股苦澀泛上了維吉爾將軍的喉頭。

    威廉·海德滿意地注視着這位面色陰晴不定的精靈宿將，略一沉吟，扭頭向奧馬爾·殘陽道：

    “大將軍，可以讓我和這位維吉爾先生單獨聊聊嗎？”

    殘陽大將軍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點頭，帶着獸人士兵和老薩滿離開了這間屋子。

    於是，這座獸人的營房裏，只剩下了維吉爾將軍和威廉·海德——一個精靈和一個人類。

    維吉爾將軍感覺體表那種燒灼般的劇痛又回來了。他喘息着，死死盯着威廉·海德，等着看對方還有什麼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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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迴應以和藹的笑容。他微笑着道：

    “維吉爾將軍，您之所以會來到我軍營地，是爲了您的妻子——溫蒂女士的事情，對不對？”

    維吉爾將軍呼吸粗重地點了點頭。

    “據您之前所說，溫蒂女士在您的家中遭到了我方獸人刺客的綁架，而綁架者自稱是來自光榮聯邦的‘馬西亞夫小隊’？”威廉·海德從椅子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沓文件，簡單翻看了一下。

    “是的。”維吉爾將軍咬牙道。

    “那就怪了。”海德放下文件，哈哈一笑，“培養刺客的‘馬斯亞夫小隊’確實存在，但一直是聯邦軍方機密中的機密，大陸上很少有人知道與其相關的信息。而且，維吉爾將軍，更加詭異的是，‘馬斯亞夫小隊’早已不復存在了。”

    “不復……存在了？”維吉爾將軍喃喃問道。

    “是的。”海德如鷹隼瞄準獵物般緊盯着眼神迷茫的維吉爾將軍，“幾個月前，‘馬斯亞夫小隊’已經在血棘城的鮮血聖殿全軍覆沒，而殲滅他們的，正是你們人類帝國大名鼎鼎的‘帝國文化之光’艾略特·尹戈爾公爵大人和天災軍團的臨時聯軍。”

    “全軍覆沒……”維吉爾將軍機械地重複着這個字眼。

    “這是‘馬斯亞夫小隊’因全軍覆沒而編制撤銷時，光榮聯邦鮮血議會向大統領提交的報告，上面有魔法印鑑，做不得假。”海德從文件中抽出一張，在維吉爾將軍眼前晃了晃，“所以，維吉爾先生，問題來了——既然‘馬斯亞夫小隊’早已解散，那麼當時打着這個名號綁架了您妻子的，到底會是誰？”

    維吉爾將軍陷入了沉默。

    “我聽說，這場綁架桉發生時，曾經親手終結了‘馬斯亞夫小隊’、對他們知根知底的、我們尊貴的艾略特·尹戈爾公爵大人也身在永日城？”海德的聲音像冰冷的刀子一樣刺穿了維吉爾將軍的心臟，“我聽說，當時他正和其他帝國人類一樣，正想辦法敦促你們星塵精靈出兵燃晶峽谷？而正是溫蒂女士被綁架一事，讓您下定了奔赴東方的決心？讓我猜猜……說服你帶着精靈士兵來到前線、並且來聯邦軍營談判的，不會正好也是這位艾略特·尹戈爾大人吧？”

    “你的意思是……”維吉爾將軍嘶聲道。

    “我認爲，精靈是一個高貴的種族，而高貴的精靈，不應該被一羣狡詐的人類當成棋子、籌碼和誘餌玩弄於股掌之間。”威廉·海德後仰靠在椅背上，搭指一笑，“雖然沒有切實的證據，但根據我大膽的推測與想象——我認爲，您如果想要找回您的妻子的話，去和那位艾略特·尹戈爾大人談判，應該比和不幸的黑眼大督軍談判有用得多。”

    在愈發強烈的劇痛中，維吉爾將軍攥緊了拳頭。

    “您被‘自己人’轟炸所造成的傷勢，還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我就不多做打擾了。”海德扶着椅背站起身，朝着維吉爾將軍微一弓腰，“但我期待，您在聯邦軍營留宿的這些天裏，能夠爲聯邦提供一些必要的幫助。”

    “給獸人提供必要的幫助？就像你一樣？”維吉爾將軍咬牙道，“身爲一個人類卻背叛帝國？”

    “我沒有背叛帝國，是帝國背叛了我。”海德澹然一笑，“我原本是東境山茶崗的一個小鎮長，是帝國軍隊拋棄了我和我的人民，將手無寸鐵的我們留給了獸人大軍的兵鋒。這兩年來，我確實一直在幫助光榮聯邦重建人類佔領區的統治秩序，也一直在爲鮮血議會提供帝國情報——但我不認爲這是一種背叛。我認爲，這是……以牙還牙。”

    維吉爾將軍和威廉·海德，一個精靈和一個人類，在獸人的毛皮穹頂下對視着。

    “爲誰效命真的很重要嗎？”海德輕聲問道，“更重要的難道不是找到一個機會揚名立萬——或者報仇雪恨？”

    這個擔任聯邦“特別軍事顧問”的年輕人類伸出手，朝着維吉爾將軍全身密佈的傷痕示意了一下，然後深深一鞠躬，挑起門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房，只留下維吉爾將軍獨自沉浸在痛苦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