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一章 焰火青年

    一位身着絲綢長裙的精靈侍女款款走來，將一隻白瓷細頸花瓶擺在了門口的木桌上，然後在獸人護衛的示意下，低垂着頭退出了房間。

    維吉爾將軍眯眼看着這位精靈侍女消失在門口，這才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鍍銀肩甲深吸了一口氣，藉以平息心中的怒氣。

    ——世界上有沒有高等精靈，會心甘情願地在這燃晶峽谷東側的獸人大營中、服侍一羣五大三粗的獸人軍官？

    維吉爾將軍認爲答桉是否定的。

    毫無疑問，這位突兀出現在獸人指揮所會議室裏的精靈侍女，是聯邦軍隊在東部佔領區俘獲的、不幸未能及時逃回永日城的星塵保護國公民。

    就在這條燃晶峽谷的東方，廣袤的帝國遠東平原上，還有數不清的人類、精靈與其他帝國公民，恥辱地生活在光榮聯邦的統治之下。

    而光榮聯邦選擇讓這位可憐的精靈侍女、在談判現場露一露面，顯然是爲了用他的同胞的苦難遭遇，來干擾維吉爾將軍這位永日城指揮官的心神。

    意識到這一點的維吉爾將軍，坐在聯邦大營指揮部的談判桌前，眼神愈發冰冷了。

    在他的對面、談判桌的另一側，一共坐着三位獸人軍官。

    左右兩邊的獸人軍官，從肩章上的紋路判斷，只不過是千夫長級別的聯邦軍小頭目，還不足以讓維吉爾將軍引起重視；

    然而，位於正中央的獸人，卻着實讓見多識廣的維吉爾將軍，感到了一絲壓力：

    因爲對方不是別人，正是光榮聯邦的阿道夫·黑眼大督軍——在燃晶峽谷負責統帥獸人全軍的、“光榮聯邦前線總指揮”。

    維吉爾將軍雖然是穿越峽谷來到峽谷對側、要求和獸人談判，但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光榮聯邦在前線的第一號人物、親自坐到談判桌前與自己對話。

    而此時此刻，阿道夫·黑眼大督軍正緩緩說道：

    “……維吉爾先生，你的要求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但請允許我再重複一遍：我們光榮聯邦沒有綁架人質的習慣，更不可能跑到永日城將你的妻子擄走。你不斷要求我們‘歸還俘虜’，但我們手上甚至都根本沒有俘虜在，那要怎麼歸還呢？”

    阿道夫·黑眼大督軍的嗓門很粗，但言談中帶有一絲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氣質，在一衆目不識丁、粗鄙不堪的綠皮獸人中顯得頗爲出衆。

    但維吉爾將軍顧不得注意對方的言談舉止，只是咬着牙道：

    “大督軍閣下，您是在戲弄我嗎？我是親眼在自己家的臥室裏、看着你們那羣卑鄙的獸人刺客，將我的溫蒂抓走的……”

    黑眼大督軍沉默了片刻，然後堅定地道：

    “維吉爾先生，我可以用我戰士的榮耀擔保，類似的事情不可能發生……”

    “不可能發生？！”維吉爾將軍因爲對方的失口抵賴而有些惱火，尖聲道，“您難道是說，你們獸人沒有綁架人質抓俘虜的習慣？那剛纔那位進來擺花瓶的精靈姑娘又是怎麼回事？她難道不是你們從佔領區強徵過來奴役的嗎？！”

    “剛纔那位南希小姐，的確是來自峽谷東側的原帝國境內。”黑眼大督軍蹙眉道，“但戰神可以爲我作證，我們並沒有強迫她到前線充當侍女，而是付出了合理的價格作爲薪酬……”

    維吉爾將軍濃重地“哼”了一聲。

    黑眼大督軍嘆了口氣，耐心地道：

    “維吉爾將軍，我知道你們星塵精靈和帝國人類，對我們獸人一族有許多偏見和誤解——不過今天我也無意糾正你的錯誤認知。我要明確說明的只有一點：光榮聯邦過去從未、將來也絕不會，去綁架敵國的一位平民婦孺，這與我們的榮譽感從根本上是相悖的。”

    維吉爾將軍低吼道：

    “那您要怎麼解釋我的溫蒂的事情？我是親眼看着你們獸人把她抓走的！親眼！”

    阿道夫·黑眼蹙眉想了想，用手指敲着桌子道：

    “如果此事是你親眼所見，我恐怕無法解釋……不過，有沒有可能，是一些脫離了聯邦的獸人散兵所爲？”

    維吉爾將軍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突然警惕地擡起頭來。

    談判桌對面，包括阿道夫·黑眼大督軍在內的三位獸人軍官，也同時愣住了。

    因爲他們同時聽到，這間指揮所外似乎傳來了什麼動靜——

    ——像是風的聲音。

    然後，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的時間，熾烈的白焰就已驟然充斥了整個空間。那名爲死亡的毀滅之火，吞噬了正在精心擺放下一隻花瓶的精靈侍女，吞噬了黑眼大督軍與兩位獸人軍官，吞噬了以這幢小樓爲中心的整片聯邦軍營，也吞噬了世界上的一切希望與未來。

    精靈將軍維吉爾的眼前一片蒼茫。

    ……

    即使是隔着一條漫長的燃晶峽谷，即使是站在土木堡的城頭，即使是透過暗月琉璃遠望鏡的鏡筒，獸人軍營中那熊熊燃燒的白色火焰，仍然刺目異常。

    而與這不息燃燒着的熾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往日裏時刻迴盪在峽谷對側的戰歌聲，此時早已蕩然無存。

    整個峽谷東側、光榮聯邦的百里連營，都被湮沒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當中。

    那顆導航失誤的“大力神”導彈，完全摧毀了峽谷對側聯邦軍大營的中央部位；而獸人營地的殘餘部分，隔着鏡筒，看起來也靜悄悄的：

    就連平時盤旋在營地上空的雙足飛龍空騎兵，此刻都已經偃旗息鼓、不復出現。

    峽谷對面的聯邦獸人，顯然還沒能從一小時前的那顆驚天暴雷中緩過神來。

    夏侯炎身上還穿着觀禮時的血紅短袍、高高站在土木堡的城牆瞭望塔上，無語地放下了手中的暗月琉璃遠望鏡。

    在他身後，滿頭大汗的帝國傳令兵，正向面如寒霜的羅薩裏奧大公與格蘭特侯爵大聲報告着：

    “……半小時前，我們緊急派出的使者已經快馬加鞭趕到了峽谷對側、準備向聯邦方面說明情況了，但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回來……兩位司令大人，情況恐怕不樂觀。”

    羅薩裏奧大公肅然問道：

    “那陣線上的情況怎麼樣？”

    傳令兵咬了咬牙：

    “……命令已經緊急發佈下去了：解除停火狀態，全面備戰。目前，土木堡駐軍已經全員到位，隨時準備應對來自聯邦方面的報復性攻擊——但命令要傳到燃晶峽谷以西的其他地方、乃至溫泉關和歌利亞隘口方面，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

    “這樣就可以了。”羅薩裏奧大公捏緊了眉心，臉上的疲憊之色清晰可見，“燃晶峽谷前線軍營發生爆炸的消息，要傳到獸人其他方面軍團那邊，同樣也需要時間。”

    一旁的來恩·格蘭特侯爵陰沉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獸人會向我們這邊發起攻勢嗎？”夏侯炎用遠望鏡鏡筒敲着手掌，回身問道。

    “只有他媽的至高聖神知道這幫綠皮雜種會幹出他媽的什麼事！”格蘭特侯爵破口大罵，盡情抒發着自己內心的焦慮和憤怒，甚至連和霜楓嶺公爵的宿怨都顧不上了，“我只知道，莫名其妙挨了一發‘大力神’，對面的綠皮雜種肯定都氣炸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直接撕毀停火協議、向土木堡發動全軍進攻！”

    “——而從他們的視角看來，明明是帝國一方首先撕毀的停火協議。”羅薩裏奧大公看着夏侯炎苦笑道，“我不覺得，峽谷對面的獸人會相信，那顆‘大力神’只不過是純粹的意外事故……”

    “那幫雜種相信不相信不重要。”格蘭特侯爵幾乎要捏碎了手邊的城牆垛石，“他們正需要一個藉口向帝國重新開戰、繼續之前的衝擊攻勢、直到打下永日城呢……好傢伙，我們現在居然就這麼親自把藉口送到了獸人手上！”

    夏侯炎繼續無語。

    其實按照常理，像是“大力神”這種剛研發出的祕密武器，在試射的時候出點差錯也是完全正常的——哪種新發明，在成長改良的過程中不會遭遇挫折呢？

    可問題就在於，帝國這次給“大力神”選定的試射地點實在太過敏感！

    而“大力神”暴露出的導航問題，又實在是太他娘的致命！

    當時在校場邊緣觀禮的帝國貴族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那顆殺千刀的“大力神”，直不愣登地飛向東方、一頭栽進了聯邦營地的中心部位，直接在燃晶峽谷東側種出了一隻冤魂無數的大蘑孤！

    ——純純的無妄之災！

    也虧得羅薩裏奧大公反應夠快，在一衆貴族和所有帝國軍官兵還在發着茨孤愣的關口，第一個站出來，下令派人迅速將所有帝國貴族護送撤退至永日城，同時全軍登城到位、隨時做好戰鬥準備：

    如果毫無徵兆地吃了一顆近程導彈還能沒事人一樣無動於衷，那聯邦獸人也就不是聯邦獸人了——幾乎可以想見的是，峽谷對側的聯邦大軍，隨時都有可能被這次“大力神”爆炸徹底激怒、然後以傾軋之勢向峽谷西側的這羣罪魁禍首發動進攻！

    要是再不趕緊把觀禮的帝國貴族們送往安全地帶、遠離獸人兵鋒，帝國貴胃血脈的三分之一，恐怕就要在這座土木堡亡族滅種了！

    而在疏散完帝國貴族以後，羅薩裏奧大公、格蘭特侯爵再加上某位霜楓嶺公爵這三大巨頭，也是第一時間登上了土木堡瞭望塔，神經緊繃地觀察着峽谷對側獸人的動靜；至於派去峽谷對側說明情況的“使者”，更是只有保持一線和平機會的心理安慰作用：

    因爲，“對不起，我們試射導彈不小心把您的大營炸了個底朝天”這種事，換成是帝國人他們自己都不相信！

    任誰也沒有想到，在東境前線勉強維持了兩個月的脆弱的和平，居然是以這種狗日的方式迎來了終結！

    三位帝國大員都感覺人麻了。

    夏侯大官人在血棘城贏來的停火協議，說到底其實就是帝國軍的一封緩刑通知書——在戰場上失利連連的帝國正規軍，隨時都有可能在獸人的兵力壓迫下徹底崩潰，此刻更是需要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來補充兵員、運輸裝備……

    但這寶貴的、用來整兵備戰的時間窗口，卻因爲一顆導航錯誤的“大力神”導彈而化爲泡影！

    羅薩裏奧大公和格蘭特侯爵的心中，恐怕早已把熔火之谷工匠們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無數遍。

    至於並非帝國正規軍領導者的夏侯大官人，倒是沒有那麼悲憤，純粹就是爲自己親眼目睹的這出好戲感到無語凝噎——當然啦，他現在也更加堅信，一切自動導航駕駛技術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在場的帝國高層裏，只有一個人的態度還算輕鬆——

    帝國首相紀堯姆大人伸出雙手，在面如死灰的兩位正規軍司令官面前拍了拍，強顏笑道：

    “大家、大家不要這麼緊張……”

    “緊張？！怎麼能不緊張？！”格蘭特侯爵揮起大手，在瞭望塔的石牆上含恨一擊，低聲吼道，“對面的獸人隨時都有可能打過來！隨時！這座土木堡現在什麼準備都沒有，我們該拿什麼東西去阻擋那羣獸人雜種？！”

    “這……”紀堯姆大人用手帕擦着額頭的汗珠，支支吾吾地道，“剛纔的斥候不是說了嗎，‘大力神’直接摧毀了獸人軍隊指揮所所在的位置，這羣綠皮貨想要重新恢復組織能力應該還要一段時間呢……再說了，我們在土木堡這邊還有無數帝國好二郎，還有好幾顆‘大力神’在……”

    “還有‘大力神’？！”格蘭特侯爵氣急敗壞地尖聲叫道，“您難道還敢使用那見了鬼的‘大力神’？！您就真的不怕再來一次什麼狗娘養的‘意外導航錯誤’，然後一發向西炸進了永日城？！”

    羅薩裏奧大公沉默了片刻，突然擡起頭，冷冷地看着紀堯姆大人：

    “‘意外導航錯誤’……首相大人，您跟我說一句實話——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嗎？”

    “啊？！”紀堯姆大人瞬間愣住了，“您……您什麼意思？”

    “出問題炸到燃晶峽谷東邊的‘大力神’，是您從帝都帶來土木堡的。”羅薩裏奧大公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而您確實也一直在勸我們早日中斷停火，向聯邦獸人全面開戰……我想，有沒有一種可能：那顆‘出意外’的‘大力神’，其實並不是‘意外’，而是某些‘好戰分子’挑起戰端的方式呢？”

    “您懷疑是我讓‘大力神’炸到獸人雜種營地裏去的？！”紀堯姆大人一蹦三尺高，“至高聖神啊！我的確是主張開戰沒錯，但在前線的最終決定權可是在您呀，我親愛的羅薩裏奧大人！我作爲帝國首相，又怎麼會用這種手段、去強迫您向聯邦開戰呢？！”

    羅薩裏奧大公保持了沉默。

    “更、更何況！”紀堯姆大人焦急地跺了跺腳，“羅薩裏奧大人您也看到了！‘大力神’是需要靠魔法韻律進行導航的！我紀堯姆·岡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那也沒法把刻印有目標魔法韻律的魔法水晶，送到綠皮王八蛋們的營地裏去啊！”

    羅薩裏奧大公緩緩點了點頭，來恩·格蘭特侯爵的面色則愈發鐵青：

    “他奶奶的……真是倒了他娘的八輩子的大黴……”

    夏侯炎懶得理這羣陣前撕逼的帝國高層，重新舉起手裏的遠望鏡，仔細觀察着獸人營地的動靜。

    “奇怪了，獸人不是以睚眥必報、充滿復仇主義精神而聞名於大陸的嘛……”領主大人自言自語地道，“怎麼這次都搞出‘導彈危機’了，他們還能這麼冷——”

    ——話說到一半，他就自覺閉上了嘴。

    因爲透過鏡筒中的暗月琉璃鏡片，他無比清晰地看到，一顆纏繞着熊熊烈火的燃燒彈，正呈拋物線狀劃過血色長空、向帝國土木堡的前方城牆急速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