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五章 文工武衛

    第二天清晨，帕特里克·費恩披着拂曉的微光，給自己點燃了一根聯邦產的細雪茄。

    如往常執行任務時一樣，他身上套着那件外覆硬皮片的細鏈鎖子甲，輕便且堅固。

    ——這種看起來有點兒地攤貨的自制輕甲，歷來爲正牌帝國騎士所不齒，看起來也遠沒有鋼鐵板甲那般的視覺威懾力；

    但，只有長期混跡街頭的民間武者才知道，這種鑲皮鎖甲其實是輕便性、隱蔽性和實戰性兼備的好東西。

    穿上這麼一件輕甲，平時在外面披一件斗篷，走在街上誰都看不出；

    而真要在街上動手幹起架來，一掀斗篷，又很難有人能輕易劈開一層硬皮和一層細鏈甲。

    更何況，帕特里克·費恩身上的這件輕甲的硬皮片上，已經浸染上了一層褪不去的深紅色，顯然已經在多年來的無數惡戰中，被敵人的鮮血浸透了好幾次。

    ——一件訴說着死亡的甲衣。

    帕特里克·費恩的對面，影影綽綽站着二十多號人，他們全都披着髒兮兮的斗篷，面目則隱沒在兜帽的陰影中——只有在晃動身子時，他們才會隱約露出身上的皮革甲片，以及腰間一閃即沒的寒光。

    帕特里克·費恩深深吸了最後一口煙氣，擡起腳，將雪茄在鞋底上按滅。

    他擡起頭，望向眼前的二十多個手下。

    “諸位，時候到了。”帕特里克·費恩用不大但清晰的聲音緩緩道，嗓音還是很沙啞，“我們‘寒刃幫’一起共事了十多年，廢話我不想多說——我只想請各位記住，帝國之前對我們都做了什麼。”

    沒人迴應，只有一件件斗篷在凌晨的微風中輕輕搖動。

    沉默是殺手的黃金法則。

    “以前，我們‘寒刃幫’一起獵殺過富商地主，獵殺過帝國的騎士，也獵殺過那些愚蠢的豬頭貴族。”帕特里克·費恩掃視着全場，沉聲道，“而今天，我們的任務是一位帝國的公爵——艾略特·伊戈爾，霜楓嶺公爵。目前，這位帝國公爵身邊的護衛力量極其可憐，只有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戲子、詩人、歌手……我認爲，對於我們‘寒刃幫’而言，這是個過於輕鬆的獵殺目標，所以，我的要求是‘萬無一失’，明白了嗎？”

    “寒刃幫”的殺手們依舊沉默着沒有答話。

    但帕特里克·費恩幾乎能看得到，隱藏在他們斗篷兜帽下的熱切眼神。

    獵殺者有獵殺者的交流方式。

    他們共享同一種對鮮血的狂熱。

    “那麼，出發。”帕特里克·費恩呼出一口濁氣，打了個手勢，“跟着我，沿林地前進！”

    於是，這支長時間潛伏在三水灣城中的暗殺隊，便在隊長帕特里克·費恩的率領下，如一條遊弋的蝮蛇般，藉着林地的廕庇向目的地進發。

    悄無聲息地穿梭在木葉和微風中，帕特里克·費恩的思緒幾乎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那個裘馬輕狂的光輝歲月。那時，他身穿的還並非這間血跡斑斑的硬皮鍊甲，而是點綴着紫荊花紋理、閃爍着點點星光的鍍銀鎧甲，那時，他曾經跟隨着領主大人翻過一道又一道山，渡過一條又一條河……

    而如今，他還剩下什麼呢？

    隔着密林遠遠傳來的喧譁人聲，打斷了帕特里克·費恩苦澀的思緒。

    他輕輕揮了揮手，於是其他“寒刃幫”殺手便悄無聲息地停下腳步，留在費恩身後，靜靜等候着首領下一步的指示。

    帕特里克·費恩謹小慎微地向前方走了兩步，小心注意着不讓自己的皮靴，把沾有早露的林間草葉踩出嘎吱聲。他微微佝僂着腰，伸手撥開了前方的樹叢。

    伊戈爾家族“勞軍文工團”的營地，驀然映入眼簾。

    儘管天只是剛矇矇亮，但這羣來自南方荒原的詩人戲子就已經開始了活動。

    距離帕特里克·費恩最近的營地邊緣，有幾個戴着白色高帽、廚師模樣的莽漢正在煲湯，大抵是在爲營地裏的其他成員準備早飯。大得有些離奇的球形銅鍋，被幾根鐵棍支在篝火上方，鍋中滾沸的湯汁不斷發出誘人的咕嘟聲，一股帶着肉香的白煙正從鍋中嫋嫋升起。

    帕特里克·費恩無視了這幾個正在商討到底要往鍋裏丟幾顆洋蔥的廚子。他潛伏在灌木叢中，緩緩移動身形，繞過了這口遮擋視線的大鍋，舉目望向營地更靠中央的地帶。

    令帕特里克·費恩有些驚訝的是，這支文工團的成員們，竟然已經開始了表演。

    在營地正中央的空地周圍，已經摩肩接踵聚集了不少三水灣平民，看起來大多都是居住城外的莊稼漢，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從家中跑過來看“霜楓嶺文藝匯演”這難得一見的東洋景。

    而“霜楓嶺勞軍文工團”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

    空地中央舞臺上的戲劇演員們，眉目間似乎還帶着一絲惺忪睡意，但已經盡職盡責地開始了表演。帕特里克·費恩張着耳朵，隱約聽到今天上演的是一出名叫《精靈囊》的霜楓嶺原創戲劇，舞臺上那位精靈扮相的演員，正夾着屁股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道：

    “[西皮流水]……這才是人生難預料，惡龍伏誅在今朝。我嘆那匣中寶劍空虛耗，哪想到塵埃山上立功勞！那巨龍吞人噬骨矜孤傲，霜楓嶺物華地阜有英豪。蒙巴頓定下了奇計千千萬，維克多精神魔法有高標；愛麗絲揮劍清寰宇，克里斯舉頭射大雕。休再說那中原紛紜多談笑，休再說那獅心河水浪滔滔。誅惡龍換領地金甌保，領主大人的囑咐要記牢……”

    唱到這裏，舞臺上的演員一揮手裏的寶劍，做了個向領主大人行禮的姿勢，頓時引起了圍觀羣衆的陣陣叫好。

    帕特里克·費恩心說這幫戲子手裏的道具劍還挺精緻，明晃晃的跟真的一樣。

    這位對詩歌和戲劇並不關心的“寒刃幫”首領，漠然無視了還在惺惺作態的演員，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況。

    除了這個正在上演《精靈囊》的主舞臺外，營地裏還有幾個小型分舞臺，同樣聚集了不少觀衆。

    僅憑肉眼，帕特里克·費恩就發現，一個舞臺上正有詩人朗誦海文現代詩《獅心河，我的保姆》，一個舞臺上有流浪歌手在彈着魯特琴唱《我的魔法就像一把火》，還有個舞臺上，居然有個東冰庫寫手拍着醒木在給聽衆們講《三遊俠五騎士》。

    在說書人略顯做作、刻意憋出來的沙啞嗓音中，帕特里克·費恩抻着脖子往遠處瞧了瞧。

    令他無比竊喜的是，肉眼可見之處都沒有看到什麼像樣的衛兵和武者，跟線報裏的描述一模一樣，整座營地不設防得宛若已婚男的工資卡。

    事到如今，帕特里克·費恩也不免有些同情艾略特·伊戈爾的年少輕狂：

    這個可憐的年輕貴族，恐怕再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率領的文工團，竟然會在看似安全穩定的帝國內陸、三水灣郊外遭遇襲擊吧？

    不過，眼看着營地裏的熱鬧景象，帕特里克·費恩心思電轉，突然有了主意。

    原本，“寒刃幫”刺殺艾略特·伊戈爾的計劃，是像往常一樣，由殺手們在匿蹤狀態下悄悄接近目標位置，然後掏出匕首一擊斃命；

    但裝飾最豪華的、明顯屬於艾略特·伊戈爾的帳篷，恰恰位於營地正中央，周圍人聲鼎沸，給殺手們的潛入工作帶來了巨大的困難。

    不過，帕特里克·費恩突然意識到，也許“潛入”根本就是不必要的：

    這座文工團營地的成員不僅沒有什麼戰力、連個衛兵也是欠奉，甚至還允許居住在周圍的三水灣居民自由出入、觀看表演！

    就在此時此刻，還不斷有本地的莊稼漢拖家帶口、笑逐顏開地進入營地看表演呢！

    那咱還潛入個什麼勁啊？！

    直接大搖大擺走進去不就得了！

    思量已定，帕特里克·費恩伸手朝屬下們打了幾個手勢。

    登時會意的“寒刃幫”殺手們，利索地摘下了兜帽，拉緊了斗篷，將懷揣的匕首向深處藏了藏。

    轉眼間，看起來有些行蹤詭祕的刺客們，外表就變得和普通旅人沒什麼兩樣了。

    帕特里克·費恩清清嗓子，擺上慣用的那種正派表情，帶着小弟們繞到了林地大陸上，然後大搖大擺、神態自若地向“霜楓嶺勞軍文工團”的正門走去。

    任何一個路人看到了他們，大抵只會以爲這是一羣正巧過路的旅客，聽見了聲音便過來湊個熱鬧——

    ——更何況，此時路上趕去看表演的人潮洶涌得堪比旅遊旺季的○士尼樂園，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就是了。

    不過，這羣殺人如麻的“寒刃幫”殺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和其他屁民一起排隊“看表演”的一天……

    帕特里克·費恩吃力地擠在充滿汗臭味的人潮中，步履踉蹌地經歷了無數次揩油捏屁股，這才叫苦不迭地帶着小弟們艱難抵達了營地正門口——

    ——一個衛兵都沒有，但是有售票員。

    “入場費，一個人三十枚銀幣。”帶着紅袖箍的售票員面無表情地道，伸手戳了戳立在一旁的價目表，“小孩半價，老人免票，不許自帶食物飲料，裏面有賣的。”

    帕特里克·費恩足足愣了半分鐘，這才傻傻地轉過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弟們。

    很明顯，沒有小孩，也沒有老人。

    於是，他強忍着現在就掏出匕首幹人的衝動，掛着如吃了蒼蠅一般噁心的表情，數出一摞金幣交給了售票員。

    “霜楓嶺祝您和您的同伴遊覽愉快！”售票員接過金幣，乾巴巴地道。

    帕特里克·費恩惡狠狠地瞪了這售票員一眼，朝着手下打個手勢，擡腳就要往營地裏走。

    ——結果又被售票員攔住了。

    “幹什麼？！”帕特里克·費恩寒聲道，“我們交過入場費了！”

    “安檢。”紅袖箍售票員懶洋洋地道，“不允許攜帶金屬器具入場。”

    安……檢？帕特里克·費恩張大了嘴，看着兩個手持金屬棍狀物的紅袖箍大漢，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這是霜楓嶺特別研製的金屬探測棒，由魔法驅動，探測到鋼鐵就會報警。”售票員不耐煩地道，指了指那兩個紅袖箍猛男手裏的大鐵棍子，“入場前安檢是《霜楓嶺自由法案》的規定，是爲了保護你們的安全和隱私！魔法探測過程很快的，一下就好，你不是女的，又不用仔細檢查——如果身上有什麼鋼鐵製品，鑰匙腰帶扣啥的，提前暫存到這裏，別耽誤時間。”

    帕特里克·費恩甚至都沒搞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安檢猛男就已經把手裏的“金屬探測棒”朝着他探了過來。

    立刻，刺耳的魔法警報聲迴盪在營地門口上空。

    帕特里克·費恩甚至不知道，激發了這探測魔法的，究竟是他身上的鍊甲，還是他腰後別着的匕首。

    他只知道，老子他娘的受夠了。

    都給我死吧！

    安檢壯漢還在舉着嗡鳴不止的金屬棒發呆，帕特里克·費恩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腰帶上抽出匕首，如獵鷹般朝着那個滿臉驚訝的售票員撲去；

    而在他身後，其他的“寒刃幫”殺手更是直接將身邊的參觀平民打翻在地，然後毫不遲疑地急速撲向營地正中的領主大帳——

    ——既然已經暴露，機會就只在剎那之間！

    一刀！只需要衝進營帳、那麼簡單一刀，就能送艾略特·伊戈爾那個小雜種面見死神、往生來世！

    ——然而，這看起來短短的五十米路，殺手們竟然花了一輩子也沒能走完。

    因爲，上一秒還在戲臺上唱唸做打的歌劇演員，下一秒就輕飄飄地躍下地面，然後用手裏寒光璀璨的“道具劍”，把打頭的殺手捅了個對穿腸；

    因爲，上一秒還在津津有味說書的東冰庫先生，下一秒就已經拍案而起，扔出手裏沉甸甸的醒木，直接把一個不走運的殺手爆了頭；

    因爲，上一秒還在你儂我儂尋死覓活的愛情戲演員，下一秒就衝到了一個殺手跟前，背摔裸絞斷頭臺一氣呵成；

    因爲，上一秒還在小朋友們面前往帽子裏塞兔子的魔術師，下一秒就揮動法杖，把一個殺手塞進了另一個殺手的屁股。

    而“寒刃幫”的首領帕特里克·費恩，甚至沒能看到這極其震撼的一幕——因爲他剛一暴起發難，那個看起來懶洋洋的售票員，就直接踩着價目表一個手刀戳來，把他的脖子打凹陷進去了一半。

    因爲窒息而昏過去前，帕特里克·費恩最後的想法是：

    你們這是什麼文工團啊？！！！

    你們這是害人不淺啊這個文工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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