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〇章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從鮮血聖殿二樓走廊的左手邊向前數，第三個，是一扇厚重烏黑、古色古香的華麗木頭門。

    兩頁門扇的高處正中，用純金鑲嵌着獸人通用語的“尼庫魯斯禱告堂”字樣。

    很明顯，這是鮮血聖殿中的一間大禮堂，平時大多用來供薩滿們主持正式的禱告儀式，或是舉辦宗教慶典和節日活動。

    門關緊閉,  紋絲不動。艾吉奧·培翠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向門邊湊了湊，側耳傾聽。

    隔着厚重的門扇，他可以隱約聽到禱告堂中有什麼人在激情洋溢地高聲演講，但話音模模糊糊地聽不清究竟在講什麼。

    再想起之前廣告牌上所說的“耐奧祖大師心靈講座”，艾吉奧·培翠一時間不免有些愕然：

    難道這位“天災軍團”的領導人，真的鳩佔鵲巢,  在聖地裏搞講座傳教了？

    有沒有搞錯？你們可是還在獸人大軍的圍困之下，外面的大街上還打得血肉橫飛呢！

    ——不過無論如何，在這條空蕩蕩的走廊上，艾吉奧·培翠就無法獲得室內的任何信息了，甚至就連那位苦苦追尋的“耐奧祖大師”是否就在這座禱告堂中，他都無法確認。

    唯一的辦法，就是進門親眼看一看。

    然而，推門就進肯定是不現實的：這扇厚重的木門一定會發出巨大的響聲，驚擾到禱告堂中的佔領軍，意在刺殺“耐奧祖大師”的“馬斯亞夫小隊”刺客們，更不可能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閃亮登場。

    幸好，應對這種情況，刺客有刺客自己的辦法。

    艾吉奧·培翠扭過頭，衝着身後的小弟們比劃了個手勢。

    於是，刺客們齊齊合攏雙手，如地球忍者結印一般低聲念了幾句咒語。

    瘋狂涌動的黑霧，頓時從他們的雙眼和口鼻中涌出,  如同瀑布般傾斜而下，直到將每個人的身體完全籠罩在陰影之霧中。

    如果此時的走廊上有一個一般通過的路人,  那麼他會驚訝地看到,  原先還明晃晃站在這裏的、幾位一身兜帽白袍的獸人刺客，突然間就淡出了視野之外、再無蹤跡。

    當然，如果換成是暗影系魔法的行家，就必然能夠認出，刺客們使用的，正是記載於《暗影法術研究》的經典影系魔法“暗影潛行”——這個魔法，當初某位無良領主帶人去竊取那朵倒黴催的“豐饒之花”時就曾經用過一次，其作用正是使施法者將自身投射到暗影位面，從而行走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界之間。

    不過這個逼格十足的效果，在實踐中卻往往被某些無良魔法師簡單當成穿牆術使用就是了：縱觀海文大陸史冊，藉助“暗影潛行”搞出來的採花大案可算數不勝數、罄竹難書。

    精研暗影法術的“馬斯亞夫小隊”，當然對這個實用性爆表的魔法駕輕就熟。

    率領小隊成員進入暗影位面以後，整個鮮血聖殿的現實存在，都在艾吉奧·培翠和小隊刺客的眼中鋪展開來，黃金、堅石搭砌的聖殿牆體，也變成了虛無縹緲的半透明狀。

    艾吉奧·培翠只是簡單掃了一眼，便已確認了這座“尼庫魯斯禱告堂”內部的狀況。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這間有着三塊廣告牌指路的禱告堂,  看起來似乎並不像是一個陷阱：

    在大廳正中央的紅毯上，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席地而坐。由於他們統一面朝着宣講臺的方向、背對着門外的艾吉奧·培翠,  因此看不清面容。但僅從身材看來，艾吉奧·培翠可以確定他們都是獸人。

    這些獸人清一色穿着寬大的黑色兜帽長袍，背後統一繪製着覆有冰霜的符文長劍圖案，看起來死靈魔法風格相當濃郁。

    如果不出意外，這些應該就是所謂“天災軍團”的成員了吧。艾吉奧·培翠暗暗想道。

    而這羣黑衣兜帽獸人之所以席地而坐，似乎是爲了聽講。

    對，沒錯，聽講。

    在禱告堂最內側的宣講臺上，正有一個鬚髮盡白的老獸人，對着地上的聽衆們慷慨陳詞。由於身在暗影位面，艾吉奧·培翠聽不到這老獸人在說些什麼，但仍然能夠從肢體語言中，感受到這位演講者的激動心情和強烈感染力。

    這位老獸人身穿的法師袍、背後背負着的骷髏頭法杖，和他身邊氤氳着的灰色幽冥魔力，都讓艾吉奧·培翠心中一緊。

    這位“馬斯亞夫小隊”的刺客大師，輕輕地、但無比沉穩地躬下身子，帶着小隊成員們緩緩穿牆而過，借道暗影位面，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座“尼庫魯斯禱告堂”。

    他們的動作格外輕盈、格外謹慎——暗影系魔法不是帝國聖法師那相傳永遠無法破解、無法驅散的絕藝“超凡敕令”，任何魔法偵測手段都可能感知到暗影庇護下的施術者，甚至高階魔法師完全能夠將暗影位面的潛行者拉回現世，“即使有影系魔法，也要小心謹慎”，正是“馬斯亞夫小隊”的座右銘。

    令獸人刺客們大鬆一口氣的是，這座“尼庫魯斯禱告堂”顯然並沒有佈置任何魔法偵測手段，直到他們穿牆而入，一大廳的獸人聽衆都毫無反應，宣講臺上的法師袍老獸人也在繼續慷慨陳詞：

    光榮聯邦本來就是魔法荒漠，即使“天災軍團”出了個牛逼的“耐奧祖大師”，也不意味着他們有閒心隨處鋪設魔法反制措施。

    艾吉奧·培翠和下屬們，對於偵測魔法的顧慮，顯然有些過度緊張了。

    成功穿牆以後，“馬斯亞夫小隊”刺客們不敢絲毫耽擱，立刻退出了暗影位面：現界生物在次級位面的存在並不穩定，長時間在暗影位面行走，可能導致精神錯亂、暴躁易怒、不孕不育等一系列惡性症狀。

    不過，雖然退出了暗影位面，但他們仍然處於暗影帷幕的遮蔽之下。

    任何在場的旁觀者，除非使用了偵測魔法，或是擁有“真視之眼”一類的魔獸異能，都是無法看到這羣隱形刺客的——頂多會覺得，這地方的影子有些格外黯淡罷了。

    正是在這暗影帷幕的掩護下下，“馬斯亞夫小隊”的魔法刺客們，在中原戰場上輕巧摘掉了無數帝國指揮官的項上人頭，然後無聲無息地全身而退——甚至直到第二天清晨，那羣愚蠢的人類才會在彙報軍情時，驚恐地發現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的長官。

    而今天，等待艾吉奧·培翠收割的，甚至不是帝國指揮官，而是一位如麪包般脆弱的魔法師。

    “馬斯亞夫小隊”的刺客們，保持着暗影籠罩下的隱身狀態，沿着禱告堂的牆沿緩緩向宣禮臺挪去。

    宣禮臺上，那位法師袍老獸人熱情洋溢的演講仍在繼續，他蒼老剛勁的聲音迴盪在禱告堂的弧形牆壁間，引起了嗡嗡的迴響；

    宣禮臺下，黑壓壓一大片“天災軍團”的獸人叛徒，滿是孺慕之情地擡頭看着講臺上的導師，聚精會神、一動不動，更是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正在牆邊匍匐蔓延的暗影。

    艾吉奧·培翠屏着呼吸，一邊用貓一般輕盈的步伐向宣禮臺移動，一邊分神傾聽着講臺上那位老獸人的演講內容。

    這篇演講使用的是聯邦通用語，題目好像叫做“我有一個夢想”。

    在演講中，法師袍老獸人言辭激烈地抨擊了光榮聯邦的戰爭政策、種族不平等問題、對於民衆的欺騙和頂層制度，他熱情洋溢地號召所有聽衆，一定要統一在天災軍團的旗幟下，藉助死靈魔法的力量，重新迴歸到原初的、最純真的戰神信仰當中。

    “藉助死靈魔法的力量，迴歸戰神信仰”——這是一個只要在海文大陸上說出口，就會立刻被人押送到宗教療養院醫治精神疾病的論題：

    死神是死神，戰神是戰神，你丫的串味也沒這麼串的吧？！

    但不知爲何，法師袍老獸人的演講似乎有種難以言說的感染力和說服力——或許是由於他那些生動的比喻，或許是由於那些氣勢磅礴的排比，又或許是那“我夢想有一天，燃晶峽谷上升，寒骨山脈下降，鮮血戰線變成坦途，戰神之光耀眼綻放，滿照大陸”的宣言實在太令人心潮澎湃，聽到一半，艾吉奧·培翠甚至隱隱有了一種要被這法師袍老獸人說服的感覺！

    不過，他最終還是聽到了自己最需要的關鍵信息：

    因爲，就在演講的最後，那個渾身環繞着幽冥魔力的法師袍老獸人，毫不令人意外地點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號召在場的所有天災軍團成員，在他，“天災軍團領袖，耐奧祖大師”的指引下，擁抱戰鬥的榮耀，去聖殿外與邪惡的圍攻者做最後的鬥爭！

    艾吉奧·培翠心中涌起了一絲明悟：

    看來“戰神之傲”的長時間圍困，畢竟是嚴重損耗了這位“耐奧祖大師”的魔力與精神。

    雖然外面的神殿大街上，獸人師團與殭屍大軍的戰鬥仍在繼續，但控制着所有殭屍的“耐奧祖大師”似乎已經無法繼續支撐很長時間。

    既然僅僅是殭屍已經左支右絀，那麼這位走投無路的“天災軍團”的領袖，此時顯然是想要蠱惑麾下的活人嘍囉們，去外面與“戰神之傲”的圍攻部隊決一死戰；

    說到底，這場所謂的“心靈講座”，似乎只不過是“耐奧祖大師”的一場戰前動員會罷了！

    雖然心中還藏着無數疑點，但近在眼前的目標，已經容不得艾吉奧·培翠過多思考。

    “馬斯亞夫”小隊的魔族教官，他最敬重的導師阿泰爾就曾經教導過他，在關鍵時刻，永遠要相信刺客的直覺。

    講臺上的法師袍老獸人已經表明真身，正是此行的刺殺目標“耐奧祖大師”，而艾吉奧·培翠的刺客本能，正興奮地期待着一次光榮的刺殺——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進行的、在所有天災軍團叛賊眼皮子底下上演的絕妙好戲！

    於是，艾吉奧·培翠不再猶豫。

    他捏緊手中的匕首，在暗影之幕的掩護下，先是向宣禮臺的方向踱了兩步，再是走了兩步，最終發足狂奔，從隱形狀態顯形的同時，整個人已經如同一隻捕食的白色雪豹般，朝着講臺上的法師袍老獸人撲了過去！

    按住“耐奧祖大師”，一匕首封喉，然後在一片譁然的聽衆面前、風輕雲淡地重新隱入暗影，甚至在退場前還要優雅地鞠上一躬！

    這一刀，不僅要終結“耐奧祖大師”的生命，也要切斷這羣叛軍的最後一絲意志！

    騰空而起時，艾吉奧·培翠就已經在心中想好了後續的全部戲碼！

    而後續的發展，似乎也和這位獸人刺客大師所構想的一模一樣。

    一個身穿白袍的大活人突然從虛空之中冒了出來，正在慷慨陳詞的耐奧祖大師根本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就已經伴着一聲慘叫被艾吉奧·培翠撲倒在地；

    艾吉奧·培翠揚起手中的匕首，如雷霆裂地、如白虹貫日、如怒濤拍岸、如飛燕逐風，毫無憐憫、毫無遲疑、毫無阻滯地將那雪亮的鋒刃，捅入了耐奧祖大師的脆弱咽喉。

    在刀鋒刺入老獸人皮膚的一剎那，艾吉奧·培翠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他的這一輩子中，已經收割過太多生命，以至於他太過熟悉鋼鐵與血肉交織時的甜蜜觸感；

    但這次——有什麼不太對。

    緊接着，視覺上也出現了違和感：在老獸人肌膚破裂的地方，在刀刃寒光隱沒的所在，並沒有鮮紅的血漿如薔薇般綻放開來——

    ——取而代之的，那道致命傷中，涌出的卻是一股不祥的灰氣。

    艾吉奧·培翠愣了十分之一秒，然後帶着一種最不願意承認的猜測擡起頭來。

    在宣禮臺下，所有身穿黑袍的獸人聽衆，都在擡頭望着他，望着這個騎在“耐奧祖大師”身上，手裏握着匕首的白衣刺客。

    沒有混亂。

    沒有譁然。

    甚至沒有一個獸人站起身。

    目睹着“心靈導師”、“軍團領袖”慘遭刺殺，這些“天災軍團成員”甚至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仰着頭，默然注視着宣禮臺上的艾吉奧·培翠。

    用他們灰氣瀰漫的眼眸。

    艾吉奧·培翠聽到，“耐奧祖大師”“死”前講出的最後一句話，尚且還在禱告堂中迴響。

    那句話是：

    “讓自由之聲從血棘城的鮮血聖殿響起來！”

    一柄符文大劍當頭劈落。

    ……

    鮮血聖殿外，神殿大街的另一端。

    德斯特·孤石將軍面色焦躁地眺望着大街上的情況。

    就在剛纔，“戰神之傲”師團的又一次集團衝鋒，再度被據守聖殿的殭屍薩滿和殭屍士兵擊退，短短十天之內，第二次把金光璀璨的神殿大街染成了一條血河。

    本來，正面戰場就是佯攻而已，德斯特·孤石將軍也沒想畢其功於一役，面對殭屍薩滿的密集戰歌火力，暫時撤退、保存實力本就是正解。

    真正讓德斯特·孤石將軍不安的是，作爲此役殺招的“馬斯亞夫小隊”，此時卻毫無消息。

    自打那幾個獸人刺客的身影，沒入了鮮血聖殿窗口，他們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了“戰神之傲”的視野中。

    直到現在，德斯特·孤石都不知道，那個殺千刀的“耐奧祖大師”，到底有沒有被刺客們抹了脖子？

    ——從大街上“生龍活虎”的殭屍們看來，大概沒有。

    緊咬牙關的德斯特·孤石將軍，背着手來回踱了幾圈，正要下令，突然聽到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然後，他看到，正在神殿大街上重新整隊的“戰神之傲”步兵們，被一顆巨大的火球吞噬了。

    德斯特·孤石將軍的思維，在一剎那停止了運轉：

    火球？怎麼會？殭屍薩滿使用的不是雷電戰歌嗎？

    然後，他才聽到副官的淒厲尖叫：

    “將軍！不好了！從城外闖進來一羣人類騎兵，他們！他們把‘血肉之災’戰車搶走了！”

    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的德斯特·孤石將軍，張了張嘴。

    他沒說出任何話。

    因爲，有一個身穿白衣、頭戴兜帽的巨大身影，陡然從一片虛無中浮現了出來。

    艾吉奧·培翠一刀切斷了德斯特·孤石將軍的咽喉，然後擡起頭，用他灰霧瀰漫的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圍驚詫失語的副官和參謀們。

    然後，他優雅地鞠了一躬，風輕雲淡地重新隱入了暗影。

    只留下德斯特·孤石將軍，孤獨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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