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三章 在每一條傷心的神殿大街上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海令君字數:4743更新時間:24/06/27 19:43:32
    “戰神之傲”師團針對鮮血聖殿的第一輪進攻,徹底宣告失敗。

    當獸人士兵們在指示退兵的號角聲中,掩護着薩滿團撤出聖殿屋頂殭屍薩滿的射程、並終於將追擊的殭屍戰士奮力剿滅乾淨時,長長的血棘城神殿大街上,已經留下了一路觸目驚心的焦痕、血泊和屍體。

    在遠方指揮部觀望着這一切的德斯特·孤石將軍,只覺心如寒骨山脈的冰雪一般寒冷。

    他還沒有拿到任何詳細傷亡報告,狼狽撤出戰場的師團士兵們,單單是重整隊伍、歸納傷員、統計損失,恐怕就要花上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

    但僅僅是根據目測,德斯特·孤石將軍就知道,起碼有四五百、甚至六七百的“戰神之傲”師團士兵,死在了這場未果而終的衝鋒中。

    十分鐘前,他不得不下令讓士兵們撤退。

    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再有更多的“戰神之傲”子弟,把生命奉獻給這條宛若天塹的十里長街。

    所以他選擇撤退,選擇保護好剩下的獸人士兵,然後咬牙吞下剛纔這輪慘敗的苦果。

    但如果剛纔,如果德斯特·孤石的心腸真能再硬一點,那麼悍不畏死的“戰神之傲”精銳,是否真能繼續用人命作臺階,把隊伍擡進心心念念的鮮血聖殿?

    ——這種假設,孤石將軍不願去想。

    而且,戰爭中從來沒有假設和悔恨的空間。

    他只知道,如果剛纔他堅持繼續進攻,就算“戰神之傲”真能靠着人海戰術殺進鮮血聖殿、將其中的天災軍團叛軍清掃一空,但這支精銳師團將會遭遇的人員損失,將是完全無法想象的:

    他們不僅將會完全錯過接下來在北方、在燃晶峽谷的對帝國攻勢,就連“戰神之傲”這個滿載着戰爭榮光的番號能否保留可能都會存疑。

    所以,德斯特·孤石不能允許自己的師團,爲了一座被叛軍佔領的宗教建築付出這等代價。

    ——起碼,在下令以後,他是這麼嘗試在心中說服自己的。

    儘管如此,但此時此刻,看着剛剛撤出戰場,狼狽不堪、緊急接受着薩滿醫治的“戰神之傲”士兵們,德斯特·孤石將軍也一反桀驁狂放的常態,顯得神情蕭索、鬱郁不歡。

    與此同時,彷彿莫大的諷刺一般,殭屍薩滿們“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  we”的反戰歌聲,再一次在鮮血聖殿的露臺上響了起來,傳遍全城。

    剛剛,就是同一羣殭屍薩滿,用慘無人道的“賽亞提斯雷電魔詠”收割了無數獸人士兵的生命,而現在,他們卻在屍橫滿地面前,以和平之名唱起了悲天憫人的哀歌;

    德斯特·孤石將軍無言地攥緊了腰間的指揮劍柄。

    站在將軍身後的幾個副官,和一旁的老獅心薩滿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殭屍薩滿們呼喚和平的bgm顯得愈發刺耳。

    終於,有一個副官支支吾吾地問道:

    “將軍……那我們……還要繼續進攻鮮血聖殿嗎?”

    這個獸人副官的左眼寫着“又”,右眼寫着“隹”,加起來就是左右爲難。

    也有一個同樣滿臉糾結的獸人副官,小聲道:

    “將軍……要不我們就把聖殿圍困起來、不主動發起進攻好了……這樣強攻的損失,實在是太大了……”

    在場的“戰神之傲”軍官們紛紛點頭,但神色大多有些尷尬。

    無論如何,再繼續這樣硬着頭皮向神殿衝鋒,這是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指揮官都不能接受的事情——天知道鮮血聖殿的陰影裏,還藏着多少被復活成殭屍的薩滿和戰士!

    在沒有重武器和元素力量開路的情況下,冒着敵方閃電戰歌的覆蓋試圖衝過數千米的開拓地……這是足以在戰爭史上遺臭萬年的蠢事!

    目前看來,要對付這座被佔領的聖殿,最經典的辦法其實就是最好的辦法——圍而不攻!把這幫“天災軍團”困在聖殿裏活活餓死就好,且由他們唱什麼“amani  nakupenda”去,一羣殭屍薩滿日唱夜唱,還真能唱死血棘城數十萬平民不成?

    但副官們之所以有些尷尬,恰恰是因爲,“暫緩進攻”在戰術上雖然是最最正確的決定,但在戰略和政治上卻是最最錯誤的——如果就這麼把偉大戰神的聖地扔給一羣叛徒不做處理,那聯邦獸人的信仰何在?血性何在?榮譽何在?

    所以,雖然“戰神之傲”的軍官們意見基本一致,但他們的目光還是齊刷刷指向了表情陰沉的德斯特·孤石將軍:

    “到底要不要繼續進攻鮮血聖殿”,這個影響深遠的決定,只有這位師團長能夠拍板。

    老獅心薩滿面容糾結地看了看孤石將軍,張了張嘴,沒說話。

    其實要按這位老薩滿的心思,堂堂戰神大人的聖殿,怎麼能放在一羣役使亡靈的獸人叛徒手中?可戰士們剛纔的犧牲,老獅心薩滿也同樣看在眼裏,他自覺可沒有理由、僅僅爲了一點宗教熱情,就叫一羣孩子冒着巨大的風險前赴後繼……

    於是,作出決定的重擔,就完全壓在了孤石將軍身上。

    這個正當壯年的沙場猛將,扶着神殿大街街邊攤販門臉的木頭欄杆,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彷彿是要將胸中的污濁之氣一吐而盡。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已經很久沒見過的人。

    那個人名叫古利特·烈風,是“煉獄之錘”師團的師團長。

    在北方的中原前線,身爲聯邦七大精英師團之二,“煉獄之錘”和“戰神之傲”沒少因爲爭搶戰功、訓練事宜、戰術調遣之類的事情明爭暗鬥,在身爲聯邦少壯派高層軍官代表的德斯特·孤石將軍看來,過於傳統保守的古利特·烈風師團長更是無異於冢中枯骨。

    德斯特·孤石將軍上次見到古利特·烈風,還是“煉獄之錘”師團奉命南下、出發偷襲帝國之前的餞行晚宴上,距今已經將要一年了——

    ——這一年來,彷彿整個世界都已天翻地覆。

    帶着“煉獄之錘”一萬精銳南下,通過一條祕密隧道前去偷襲帝國的古利特·烈風師團長,在離開以後卻再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有獸人軍官說,“煉獄之錘”師團已經成功將帝國南境攪得天翻地覆、殺得人類屍橫遍野;

    但也有獸人軍官說,“煉獄之錘”師團至今沒有傳回消息,或許已經全軍覆沒在帝國境內……

    最開始,絕大多數聯邦軍隊高層,都更相信前一種看法:

    畢竟,“煉獄之錘”是匯聚了聯邦最驍勇士兵的精銳中的精銳,古利特·烈風是成名已久的善戰老將,整個偷襲更是通過一條遠古時代的祕密通道——不管怎麼看,“煉獄之錘”都沒有在區區人類帝國境內折戟沉沙的理由;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煉獄之錘”依然杳無音訊,彷彿徹底消失在了那條就連絕大多數高層軍官、都不知具體位置的神祕隧道之中;

    而中原戰場上的人類軍隊,則死守着燃晶峽谷愈戰愈勇,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南境受到侵襲左支右絀的樣子……

    最終,獸人將軍們不得不開始考慮那個最荒誕的可能性:

    古利特·烈風和他的“煉獄之錘”,難道真的已經被人類帝國擊敗在塵埃山脈的另一側了?

    可……憑什麼?!

    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也不想承認,人類帝國居然有能力在東境大片淪陷的情況下、還全殲一支聯邦精銳師團,甚至連一個活獸人都沒有放回聯邦境內!

    最終,甚至有某些獸人將軍達成了一致觀點:

    古利特·烈風和“煉獄之錘”一定是已經叛國,投靠了人類或是向南方投靠了魔族,絕非因戰敗失利、而被一羣羸弱的人類消滅在了帝國國境之內。

    有的時候,當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接受能力,人們就真的很擅長自己騙自己。

    而不知爲何,目睹着屍踣血滿、遍地骨骸的血棘城神殿大街,德斯特·孤石將軍毫無來由地想起了那個消失無蹤的古利特·烈風將軍,想起了軍中那些同僚對烈風將軍下落真相的猜測紛紜。

    十天之後,他們又會怎麼評價“戰神之傲”師團的德斯特·孤石呢?

    孤石將軍因爲這個突然涌現腦海的問題,而感到一陣心悸。

    他怕了。

    “薩滿大師……”德斯特·孤石將軍望着身旁的老獅心薩滿,張開口道,感覺嘴脣陣陣發麻,“我們……我們不能再進攻了,代價太大了。現在,還是先將鮮血聖殿圍困起來、不貿然進攻比較合適。”

    老獅心薩滿聽到這個早有預料的決定,沒說什麼,只是黯然點了點頭。

    他知道,對於後世的獸人一族來說,自己的名字一定會永遠被掛在恥辱柱上:他,作爲鮮血聖殿十六位首席之一、堂堂獅心薩滿,不僅把自己的同僚們丟給了叛軍、化爲殭屍,甚至還放任自聯邦成立後“永不淪陷”的戰神聖地落入敵手、被一羣叛徒長時間佔領……

    這是對於一個虔誠的戰神信徒而言,永遠無法得到寬恕的罪過。

    可看着滿地哀嚎不止的“戰神之傲”士兵,看着行走奔忙療傷的低階薩滿,看着大街盡頭的屍體和猶在緩緩蹣跚的殭屍……

    難道他還能要求一羣可憐的年輕人重新上陣,繼續爲了戰神而死嗎?

    這個老邁的獅心薩滿,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他思考了一會,然後得到了答案。

    老獅心薩滿從脖子上,解下了自己那串銘刻着“霜心”安德烈亞紋章的項鍊。

    這串項鍊,是六十年前,他的薩滿老師臨死前留給他的——那位前代的鮮血聖殿首席,曾經被認爲數百年間最接近龍炎薩滿階別的獅心薩滿,在臨死前對自己的小徒弟諄諄叮囑:

    “霜心”安德烈亞滌盪邪惡、拯救靈魂之戰歌傳承,永不斷絕。

    是啊,永不斷絕。老獅心薩滿拍拍德斯特·孤石將軍的手臂,將項鍊塞到將軍覆蓋着鐵鎖拳甲的手中。

    德斯特·孤石將軍有些沒反應過來,但下一秒,老獅心薩滿就撇下將軍,邁出了街邊建築投下的陰影,來到神殿大街的正中央,來到無數傷兵敗卒中間。

    然後,他轉過身,拄着柺杖,一步,又一步,向着神殿大街的另一端、仍有殭屍在露臺上高唱着和平之歌的鮮血聖殿走去,步伐虔誠得彷彿在進行一場朝聖。

    一場最後的朝聖。

    德斯特·孤石將軍意識到這位老薩滿要做什麼了,他緊皺着眉頭,開口想要說些什麼,但聲音卡在了喉嚨裏。

    大街上的其他軍官和低階薩滿,剎那間也意識到了什麼。他們之中,有些人驚惶地站起身,跑向獅心薩滿,想要攔住他那老邁但堅定的步伐。

    但老獅心薩滿只是平靜地唱起了戰歌。

    “霜心”安德烈亞的虛影浮現在空中,“安德烈亞淨化之歌”的純白光環也將周圍的所有獸人籠罩其內,將他們的腳步牢牢固定在神殿大街整齊劃一的金黃石磚上、分寸移動不得。

    ——整個海文大陸,只有不超過三位薩滿,能夠將“淨化之歌”的元素之力,凝練到不僅驅除邪惡之力,甚至還能遲滯目標一切移動的極致程度。

    “霜心”安德烈亞滌盪邪惡、拯救靈魂之戰歌傳承,永不斷絕。

    老獅心薩滿拄着柺杖,走過神情悲憤但移動不得的薩滿學徒,走過愕然瞪視的受傷士兵,走過淚流滿面的師團軍官。他離開了“戰神之傲”的本陣,朝着大街另一端的鮮血聖殿筆直行去,坦坦蕩蕩如入無人之境。

    空中還迴盪着“amani  nakupenda”的殭屍歌聲,但這歌聲,卻在老獅心薩滿略顯嘶啞無力的“淨化之歌”的歌聲襯托下,顯得微弱了許多。

    而老獅心薩滿就這麼一邊詠唱着戰歌,一邊穿過滿大街的屍體、鮮血、骨肉。他的目光堅定,甚至越過了剛被死靈魔法召喚起的、蠢蠢欲動的屍羣,筆直地盯着鮮血聖殿大門廊那金碧輝煌的穹頂,彷彿視線能夠穿越建築結構,望向殿中那座悲憫俯瞰衆生的戰神巨像。

    一步,又一步,老薩滿抵達了聖殿門前。

    他的身影也淹沒在一羣殭屍獸人之中。

    空氣的震盪聲驟然響起,“安德烈亞淨化之歌”的球形光環,以老薩滿的位置爲中心兇猛綻開,擊飛、炸碎了無數洶涌撲來的殭屍,也讓他那瘦小乾癟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戰神之傲”士兵們的視野中。

    但緊接着,就是又一輪殭屍撲了過來。

    淨化光環再次如烈日綻放,屍羣重新被擊飛打散。

    又一輪殭屍襲來。

    淨化光環又一次綻放……

    每一次,“安德烈亞淨化之歌”的光環爆發,都比上一次更加縮小、也更加微弱,而持之以恆向老薩滿撲來的屍羣,卻如同永無止境、不知盡頭。

    最終,老薩滿的身影終於又一次被如潮的殭屍淹沒;

    而這一次,卻再也沒有任何光環出現;

    老薩滿的身影,永遠消失在洶涌的屍羣中。

    血棘城的赤紅天空下,金色與血色相交織的神殿大街上,一片沉默,只剩下殭屍們瘋狂啃咬血肉的咯吱聲。

    “霜心”安德烈亞滌盪邪惡、拯救靈魂之戰歌傳承,永不斷絕。

    德斯特·孤石默然攥緊了手裏的薩滿項鍊,過了半分鐘,才轉向身邊的副官,沉靜地道:

    “記錄下來,聯邦歷四百七十二年六月七日……駐守鮮血聖殿的七位首席獅心薩滿……全部殉職。他們全部死在鮮血聖殿,全部爲捍衛戰神的榮光而死。他們的死亡沒有恥辱。”

    副官肅容點了點頭。

    “而現在……”德斯特·孤石深吸一口氣,“……我們等待。我們將鮮血聖殿團團包圍,然後等待。我們等待,直到這座建築裏的叛徒們已經奄奄一息,然後,我要親自將那個‘耐奧祖大師’,和他手下的雜種們一起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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