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章 套中人

    嘹亮的雞鳴聲，揭開了霜楓嶺新一天的序幕。

    夏侯炎聽着窗外傳來的開拓軍新兵喊號聲，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屁股跌坐在城鎮大廳“文森特宮”的領主大殿公爵寶座上。

    新修建的“文森特宮”，特別在建築中心位置設置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領主大殿，作爲領主大人每天處理領民訴求和領地日常事務的專用場所。

    這座領主大殿的具體設計，還得到了頗具地球情懷的領主大人的親自指導：

    以坐北朝南、統觀全殿的公爵寶座爲例，霜楓嶺並沒有採用帝國時下流行的、繁複華麗的黃金薔薇裝飾，而是按照領主大人的意思，通體用黑鐵鑄造、雕刻、打磨；

    這只公爵寶座的形狀，呈現出無數柄寶劍利刃犬牙交錯、如荊棘一般刺向四周的恐怖造型，彷彿是由無數柄兵器熔鑄打造而成，甚至過路者稍有不慎，都可能會被突兀刺出的尖刃割傷。

    ——據領主大人說，這種寶座設計的寓意是，凡掌權者都應如坐鍼氈、慎之又慎，當心被危險的權力所傷；

    不過實際的效果是，自從夏侯大官人開始坐在這只張牙舞爪的公爵寶座上、在無數邪惡黑鐵劍刃的映襯下接待上訪領民，幾乎每個面見領主大人的傢伙都顯得分外惶恐，整座霜楓嶺的上訪率也是不斷走低。

    如果說這座鐵王座，還只是讓工匠們以爲領主大人審美趣味獨特，這座領主大殿、或言文森特宮王座廳的其他裝飾，就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了：

    比如，鐵王座背後的華麗掛毯最上方，被領主大人安放了一隻長方形牌匾；

    牌匾上還用帝國古語，寫了幾個金燦燦的大字：

    正大光明！

    “往自己頭頂掛一塊木頭牌子”這種咄咄怪事，在海文大陸上壓根就沒發生過，霜楓嶺工匠們絞盡了腦汁也沒想出來，這到底是哪個種族的獨特裝潢風格？

    更何況，領主大人還讓工匠們在這塊牌匾後面放置了繩子和滑輪，以便在必要的時刻，這塊“正大光明”匾可以由人力牽引，從公爵寶座背後冉冉升起……

    工匠們私底下討論，覺得領主大人這一定是在構造一個可以用木牌子砸人的祕密陷阱，以防有宵小之徒在大殿上突然行刺……

    不過這一天的清晨，由於還沒到議事上訪、接待領民的時間，領主大殿仍然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夏侯炎坐在冰涼的寶座上，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結果差點在鐵王座的黑鐵劍刃上來了個割腕自殺。

    “艾略特大人您小心點兒……”安潔·倫道爾責備了一句。

    這位領主大人的貼身女僕，端着一盆熱水走了過來，將水盆頓在地上，撈出一條熱毛巾擰乾，然後伸出纖手，給沒睡醒的領主大人擦臉。

    “您和勞瑞大師、埃爾德裏奇統領還有血牙酋長他們，前些天幹什麼去了，昨天半夜才趕回來……”安潔細心地爲領主大人摘掉頭髮上的一條細絲，柔聲問道，“卡特琳娜小姐還挺擔心的，問了我好幾次……”

    “呃……出去考察本地資源去了。”夏侯炎咂咂嘴，隨口扯了個答案。

    ——出去製造幽魂這種事，肯定只能侷限在幾個心腹之間，不能輕易外傳。

    就連剛剛搞出來的幾本“幽遊黃書”，他也是囑咐幾個靠譜的開拓軍政委、鎖到了領地庫房的最深處，不許任何人輕易接觸。

    當時那幾個年青政委的眼神一個賽一個的疑惑，顯然沒想通領主大人到底爲什麼要收藏幾本黃書——

    ——還他媽是牛頭人黃書。

    這幾天一直在怒濤山脈那邊搞鬼（字面意義）的領主大人，很快被熱毛巾的溫度喚醒了精神。

    他抓住安潔白皙的手背吻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經不困了。

    小女僕紅着臉，端起水盆跑遠了。

    夏侯炎嘆了口氣，斜倚着鐵王座，從旁邊的高腳桌上抄起這個月的領地賬簿，正要仔細研讀，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領主大人擡起眼，發現是湯姆·勞倫斯點頭哈腰地走進了大殿。

    “什麼事？”夏侯炎把賬簿放在膝蓋上，看着勞倫斯問道。

    按照領地的日程表，在這大早晨的，開拓軍政治部主任湯姆·勞倫斯理應還在銅雀臺、和其他開拓軍士兵一起吃早飯呢。

    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夏侯炎確定，勞倫斯肯定有要事要找自己。

    “那個……”勞倫斯朝着領主大人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然後從自己的軍用挎包裏取出一隻文件夾，抽出一張信紙，有些惶恐地道，“領主大人……”

    “操！停！”夏侯炎在鐵王座上嚇得一激靈，連忙伸出一隻手道，“如果又是什麼‘我對領主表心意’的小作文，不許念！給我收回去！”

    “不是……那個活動早就結束了……”勞倫斯尷尬地道，“這是我的檢討書……”

    “檢討書？”夏侯炎瞪大了眼睛，“什麼檢討書？”

    “就是……就是之前我教育出來的門衛，不認得您那件事的檢討書嘛……”勞倫斯苦着臉道，“從英靈崖回來以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我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還沒有到位，所以就寫了個檢討書給您……”

    夏侯炎啞然失笑：

    “咳！這破事啊！我都忘了！湯姆啊湯姆，你在這次盜……咳咳，發掘精靈古蹟的行動中貢獻不小，我都看在眼裏，本領主也不是什麼記仇的人，你還寫哪門子的檢討書啊，簡直多此一舉！大家都是好兄弟，你回去以後在所有開拓軍士兵面前把這檢討書念一遍，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勞倫斯足足愣了半晌，這才愁眉苦臉地把檢討書收回了文件夾。

    然後，他再度擡起頭來。

    “領主大人，還有一件事。”政治部主任朝老闆訕笑道，“您之前不是跟我們說，領地的財政不像以前那樣寬裕，需要大家一起想辦法開源節流嘛！”

    “是有這事兒。”夏侯炎眨眨眼，道。

    勞倫斯喜笑顏開：

    “領主大人，您一直說要在開拓軍的思想政治教育中發揚民主集中制，打通上層領導和底層工農兵之間的溝通渠道……這不，前些天我自作主張，問道於兵，模仿‘我對領主表心意’活動的成功經驗，舉辦了伊戈爾開拓軍第一屆‘我給領地提建議’的有獎徵文大賽……”

    夏侯炎“啪”地一聲捂住額頭，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嘆息。

    “不不不！這次是真的有實際作用的！”眼看領主大人對自己組織的徵文大賽絲毫不抱希望，深感仕途受挫的勞倫斯慌里慌張地擺了擺手，急切道，“領主大人，開拓軍中真的有不少士兵對領地的經濟建設很感興趣，他們也提出了一系列很實際、很有見解的政策建議，非常有助於提高我們霜楓嶺的常規收入……”

    夏侯炎發出第二聲長嘆，捏着眉心痛苦地道：

    “……那你念吧……”

    坐在鐵王座上，霜楓嶺公爵大人不免心有戚戚然：

    真是天道好輪迴，之前他還在給勞倫斯穿小鞋，結果現在輪到勞倫斯用士兵們的熱情來信折磨他了……

    草！

    勞倫斯渾然沒有注意到領主大人的幽怨眼神，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紙，讀道：

    “尊敬的領主大人，目前，霜楓嶺東冰庫的寫作，已經進入了一個瓶頸期。”

    一聽這話，夏侯炎立馬摘下痛苦面具，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毛。

    ——東冰庫的“豐饒之花”工作室，算是霜楓嶺大力發展的文化支柱產業，夏侯大官人自己也在其中投入了不少心血；

    眼看着工作室成立了也有一段時間，東冰庫不僅在霜楓嶺內部以廉價暢銷、極大豐富了一衆伊戈爾領民的精神文化生活，甚至還遠銷到左岸市鎮、奧術尖塔防線，隱隱有向魔境出口的傾向，給霜楓嶺帶來了一筆甚是可觀的收入。

    ——不同於搶劫山賊、刨精靈墳墓這種分蛋糕內卷的腌臢事，東冰庫的文化產業屬於實實在在的領地產出、是把蛋糕做大的無量功德！

    甚至，自從夏侯炎帶着車隊去帝都走了一遭，通過冬擁鴿遠程投遞的霜楓嶺，也成爲了帝都貴族名流們時下最爲熱衷的娛樂產品，伊戈爾家族在帝國貴族圈的聲望回暖，與東冰庫寫手們的無私奉獻也是不無關系。

    至於寫手工作室成立的初衷、星塵保護國的精靈女王那邊更不必提了：

    離開帝都前，貝格萊德大師向領主大人親口許諾，女王陛下已經因爲太監作家“豐饒之花”的斷肢重續鳳顏大悅，之前精靈保護國許諾的法師團，不日便可抵達霜楓嶺，如無意外，想必可以趕上帝國抵禦獸人突襲的防禦戰。

    對於報酬如此豐厚、成本如此低廉（衆所周知，寫手的命不算命）的工作室業務，夏侯炎一向是投入了百分之二百的關注。

    然而，最近這些天來，東冰庫在霜楓嶺的銷量隱有下滑之勢，似乎是鳳凰臺的人們已經讀膩了老套的裝逼打臉文……

    這就讓領主大人有些憂心忡忡了：

    讓那幫接近半文盲、習慣了量大管飽的工作室寫手轉頭去寫精文，這不是等於要了他們的命嘛……

    而勞倫斯讀到的這一篇士兵來信，則以“寫作進入瓶頸期”爲開頭，精準切入了夏侯大官人正在憂心的領地痛點，完美契合了優秀策論文章“鳳頭豬肚豹尾”中的“鳳頭”一項，瞬間就把領主大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繼續念！”夏侯炎大手一揮。

    備受鼓舞的勞倫斯繼續讀道：

    “在這種情況下，卑微的我向尊敬的領主大人提出建議，必須轉變霜楓嶺東冰庫寫手工作室粗放的發展方式，積極創新，製造新的產品和新的經濟增長點……”

    “別讀廢話！說怎麼創新！”夏侯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勞倫斯“哦”了一聲，翻看了一下信件後面的內容，擡起頭看着領主大人道：

    “總結起來，這位士兵建議霜楓嶺東冰庫寫手工作室開展一項新的寫作業務，也就是寫信！”

    “寫信？”夏侯炎歪了歪頭，“寫信怎麼賺錢？”

    勞倫斯低頭看着信紙道：

    “這位士兵說，目前帝國中富商和貴族的精神生活都十分空虛，還有大批平民處於找不到老婆的焦慮狀態，所以東冰庫寫手可以藉助自己飽經磨練的文筆，通過給大陸上的客戶寫信、與他們成爲筆友，來撫慰他們空洞的內心！只要這些客戶一高興，我們霜楓嶺就能獲取一筆可觀的利潤。”

    “不……是……吧……”夏侯炎皺眉道，“‘有個荒原山賊給我寫信’，這種事情怎麼就能‘撫慰內心’了？”

    勞倫斯肅然道：

    “所以這位機智的士兵還說了，寫信安慰這些客戶的時候，山賊寫手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而是要用虛假的身份掩人耳目！

    “鑑於帝國裏有不少精神空虛的老光棍，所以寫手們在給他們寫信時，應該僞裝成各種各樣的女子身份，比如精靈公主啦，雙胞胎女僕啦，魔法師妹子啦，反正什麼吃香就裝什麼……

    “對了，在寄信的時候，還應該附上一幅儘可能好看的、由畫師創作的女子畫像，讓帝國那幫老光棍看着‘筆友’的花容月貌、在讀信時有充足的意淫空間……”

    夏侯炎傻眼了。

    勞倫斯簡單闡述了一下這個設想，抖了抖手中的信紙，得意洋洋地道：

    “領主大人，就連這個業務的名字，來信的士兵同志都想好了，就叫‘虛擬偶像’！怎麼樣，這個發家致富的計劃，是不是贊爆了？”

    領主大人久久無言。

    良久，他才發出了讀書人一聲長嘆：

    “湯姆，如果歷史曾經教會過我任何事情的話，那就是人類總是在重演歷史上發生過的錯誤……”

    勞倫斯聽着領主大人不知所謂的感慨，有些懵逼。

    “所以，”勞倫斯試探性問道，“這個‘讓山賊裝美少女’的騙錢……啊不，致富計劃，您覺得怎麼樣？有沒有搞頭？”

    ——半分鐘後，正在鳳凰臺廣場散佈的勞瑞大師，愕然看到，湯姆·勞倫斯被一個膀大腰圓的侍衛一腳踹出了文森特宮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