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三章 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聲勢浩大的一行人影，在風沙中逐漸顯現。

    背後是獅心河波光粼粼；

    面前是裂魂之地荒原黃沙漫漫。

    御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男子，樣子有點奇怪。

    此人留着一頭半長灰髮，草草地在腦後紮成一捆，但更詭異的是，他的眉毛、胡茬，居然也是同樣的、老者才有淺銀灰色，放在他年輕的臉龐上顯得頗不和諧；

    彷彿是爲了配合自己鬚髮的顏色，這年輕漢子甚至穿着一身樣式樸素的毛呢灰大衣，看起來商人不似商人、貴族不似貴族、戰士不似戰士，唯有纏繞在他脖子上、顯得有點過於漫長的紅圍巾，不羈地飄蕩在風中，給他灰撲撲的身形增添了一縷亮色。

    這人攥着皮手套舉起手，將手背搭在額頭上，然後像狗一般伸着鼻子用力嗅了嗅。

    然後，他吧唧吧唧嘴，嘟囔道：

    “空氣中，啊，好像有一股，啊，血腥味……”

    “血腥氣？”御馬跟在灰衣男子身旁的銀甲騎士，困惑地撓了撓自己明亮可鑑的禿腦殼，訕笑道，“埃爾德裏奇統領，您怕不是在開玩笑吧？這荒原上，哪裏來的血腥氣？”

    如果霜楓嶺的老班底在場，肯定一眼就能認出這光頭騎士的身份：

    正是原鷹息堡騎士長、帝國百合騎士阿倫·考辛斯！

    不過，對於這位百合騎士的答案，灰衣男子似乎並不滿意。

    他緩緩搖了搖頭，道：

    “不對……我的鼻子，啊，比狗還靈……我確實聞到了血腥味……”

    “是、是，您說得對……”考辛斯趁着灰衣男不注意狂翻白眼，但嘴上還是畢恭畢敬。

    沒辦法，儘管身爲帝國官方冊封的百合騎士，但真論起地位，考辛斯騎士長還真不是這個灰衣男子的對手——

    畢竟，此人可是帝國“一等血鷹勳章”和“大十字星勳章”的雙料獲得者、在東線戰場上跟隨羅薩裏奧大公立下累累戰功的帝國軍校官統領——

    帕沃爾·埃爾德裏奇！

    身爲帝國百合騎士的阿倫·考辛斯，算是最低等級的帝國貴族，的確在頭銜上高出埃爾德裏奇一等，但象徵着在戰場上親手斬殺敵軍百人的“一等血鷹勳章”，和專門獎賞給戰功卓著指揮官的“大十字星勳章”，都足以讓考辛斯在埃爾德裏奇面前、乖乖地扮演跟班小弟的角色；

    說實話，一旦戰事結束，以埃爾德裏奇的資歷和功績，從皇帝陛下那裏討要個男爵、甚至子爵的頭銜都綽綽有餘！

    而功勳卓著的埃爾德裏奇，之所以直到現在都還未被冊封貴族，以平民之身爲羅薩裏奧大公效力……

    考辛斯只是隱約聽說，關於埃爾德裏奇，民間流傳着一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傳聞，或許正是這些傳聞讓帝國官方對他有所忌憚。

    總而言之，人情練達的考辛斯騎士長，才不會跟這種猛男對着幹呢。

    “我說真的，啊，你們荒原上的氣味……不太對。”埃爾德裏奇悶悶地道，“就好像有什麼人在，啊，廝殺……話說霜楓嶺，到底在什麼地方啊？”

    “您着我，向南邊直走就是了……”考辛斯諂笑道，“羅薩裏奧大公派您率兵支援我們伊戈爾領地，領主大人一定會非常歡迎您的……”

    埃爾德裏奇苦着一張臉：

    “怎麼還要覲見領主這麼麻煩的……我其實就是一個，啊，帶兵打仗的……好狗屎啊……”

    考辛斯只能回以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的的確確，阿倫·考辛斯、帕沃爾·埃爾德裏奇，以及浩浩蕩蕩跟在他們身後的數百士兵，正是剛剛從薔薇城趕赴裂魂之地的。

    至今，阿倫·考辛斯回想起自己這一趟薔薇城出使之旅，還恍如夢幻。

    在薔薇城，面見大公之後，鮑勃·布魯克甚至都沒來及遞交那篇“言辭犀利”的外交文書，來自裂魂之地的外交使團，就得到了羅薩裏奧大公破規格的熱情接待；

    羅薩裏奧大公不僅按照接見公爵使節的標準禮儀，爲鮑勃·布魯克和阿倫·考辛斯一行接風洗塵，甚至在宴席上就慷慨表示，自己作爲負責任的帝國領主，一定要“爲荒原的和平穩定作出貢獻”——

    公爵所說的“貢獻”，基本指的就是黃澄澄的金幣。

    本準備依照領主大人指示、狠狠敲薔薇城一筆竹槓的鮑勃·布魯克，做夢也沒想到，名揚大陸的羅薩裏奧大公，居然是個史詩級的大凱子，二話不說就把大筆資金往霜楓嶺懷裏猛塞，你不要他還跟你急！

    事實上，就在現在這支還鄉團的後面，還跟着十多輛滿載貨物的騾車，其運載貨物的大頭，正是大公慷慨解囊向霜楓嶺捐贈的“創業資金”。

    身爲帝國東方一霸的羅薩裏奧大公，本來就統治着帝國境內相對富庶的地區，其領地的稅收即使因爲戰火略有縮減，但同時身爲帝國軍指揮官的羅薩裏奧大公，完全有能力支配大筆的帝國軍事物資；

    因此，大公一言不合就出巨資支援霜楓嶺，在鮑勃·布魯克和考辛斯看來也沒什麼稀奇；

    不過，大公既然忍痛割肉出了這麼一大筆現錢，明顯是要給領地創建初期的霜楓嶺來一個雪中送炭，狠狠拉攏一下伊戈爾家族的年輕領主了——

    ——只可惜，身在薔薇城的考辛斯一行和羅薩裏奧大公都不知道，領主大人其實已經在龍骨峯的精靈藏寶庫裏發家致富奔小康了。

    而在這次出使過程中，作用最爲顯赫的，無疑還是被夏侯大官人親自任命爲全權代表的鮑勃·布魯克先生。

    這個前鷹息堡文書出身的爛屁股陰陽人，在拿到羅薩裏奧大公的“創業資金”以後，又不知怎的託人牽線找到大公，表達了對於安全問題的深切憂慮：

    鮑勃認爲，他們這個毫無作戰能力的外交使團，要是就這麼帶着巨資趕回霜楓嶺，說不定在路上吃着火鍋唱着歌，突然就被土匪給劫了！

    對着威風凜凜的羅薩裏奧大公，鮑勃·布魯克旁徵博引、口燦蓮花，從帝國史上赫赫有名的“帝國皇冠失竊案”扯到軍部在荒原上丟失的無數物資，從這一路走來看到的生靈塗炭論及領主大人慘遭山賊綁票的親姐姐……

    ——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您得派兵把我們護送回去！

    阿倫·考辛斯並不知道，在那場詭異的晚宴上，竊竊私語的鮑勃·布魯克和羅薩裏奧大公，到底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背後交易；

    他只知道，第二天他起牀準備帶隊回程時，大名鼎鼎的東境戰神帕沃爾·埃爾德裏奇，已經帶着三百精銳步兵站在薔薇城使館門口，準備護送他們踏上歸途了。

    甚至，在路上和埃爾德裏奇閒聊時，考辛斯還得知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埃爾德裏奇從羅薩裏奧大公那裏得到的指示，並不是把他們送回霜楓嶺就完事，而是要在抵達目的地以後，暫時爲艾略特·伊戈爾大人效命，以協助這位“薔薇城的親密盟友”綏靖荒原！

    ——換句話說，羅薩裏奧大公不止送了白花花的銀子，甚至還把三百精兵和一位資深指揮官一股腦打包郵遞給了霜楓嶺！

    這一切的一切，甚至都沒有讓考辛斯懷疑，領主大人是不是羅薩裏奧大公的私生子；

    因爲他心裏懷疑的是，羅薩裏奧大公是不是領主大人的私生子——

    這也太他娘的慷慨了吧！

    在路上，考辛斯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鮑勃，到底是怎麼跟羅薩裏奧大公談判的；

    但身爲考辛斯故交的鮑勃·布魯克，只遞給了自家好友一個神祕莫測的笑容，然後向他保證這一切都在領主大人的計劃之內。

    考辛斯真的是憑藉着超人的毅力，才忍住沒有問出一句：

    “但是，鮑勃，代價是什麼？”

    於是，不管其間有多少骯髒的政治內幕，阿倫·考辛斯和鮑勃·布魯克率領的外交使團，以及羅薩裏奧大公贊助的三百精兵，總算是在這一天趕到了裂魂之地，宣告着此次出使任務的正式完成。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薔薇城間諜卡裏姆·洛奇，居然也在大公的授意之下，跟着隊伍殺回了這片老根據地——至於他在裂魂之地上還有什麼新的任務，就只能等着他面見霜楓嶺領主以後、親自傳達大公的指示了。

    由於埃爾德裏奇堅稱空氣中有“血腥氣”，這只隊伍在渡過獅心河以後，特意加快了步伐，向霜楓嶺快速趕去；

    一路上，剛開始還不以爲然的考辛斯騎士長，也終於發現了異常。

    在距離霜楓嶺還有大約幾公裏位置的地方，一行人撞上了一個匆忙逃竄的山賊。

    裂魂之地嘛，荒原嘛，山賊也算是本地熱門生物了，考辛斯剛開始還沒太在意，吩咐左右抓住砍了就好；

    但很快，負責處刑的士兵就跑過來報告了。

    “精神不正常？”考辛斯愕然問道。

    “是！”剛剛歸入霜楓嶺戰鬥序列的薔薇城步兵，表情也有點遲疑，“考辛斯大人，我感覺，這貨好像是瘋了！”

    瘋了？考辛斯和埃爾德裏奇茫然對視一眼。

    “把他帶過來！”霜楓嶺騎士長下令。

    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按着肩膀把山賊押到了兩位高級軍官，以及匆匆從隊伍後方趕來的鮑勃·布魯克面前。

    未見其人，已聞其味。

    跟着山賊一起出現的，是一股無比腥臊的惡臭，嗅覺比較靈敏的埃爾德裏奇，更是直接用自己的紅圍巾捂住了鼻子——

    ——這山賊的褲子居然已經溼透了、屎尿齊流！

    ——一個被嚇破了膽的標準表現。

    “喂！”考辛斯捏着鼻子厲聲問道，“叫什麼名字？！”

    結果，這個被抓住的倒黴山賊眼神空洞，更沒有回答考辛斯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地重複着：

    “……火……血……鐵罐頭……石頭……啊啊啊啊……”

    顯然已經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能力。

    “這貨大約的確是已經瘋了。”埃爾德裏奇蓋棺定論。

    “靠……”考辛斯沮喪地罵了一句，“要是勞瑞大師在就好了，那老癟三對付精神病人還挺有一手的……”

    “啊，維克多·勞瑞？”帝國東境土生土長的埃爾德裏奇，居然還知道伊戈爾家族首席法師的名字，“就是那個，啊，‘鳳凰三傑’，精神系魔法的專家，對不對？我其實，啊，還挺想見見這位魔法大師的……”

    “你會後悔的……”考辛斯微不可聞地嘟囔了一聲。

    “所以這貨怎麼瘋的？”鮑勃·布魯克撓了撓頭髮，“家裏吃得太好了？”

    “不知道，但死掉的山賊常有，瘋掉的山賊可不多見，估計是荒原上出了什麼事……”考辛斯嘬了個牙花，吩咐士兵們把這瘋山賊帶下去砍掉，“我們趕緊回霜楓嶺去！”

    於是，幾人率隊開足了馬力，向霜楓嶺趕了過去。

    本來不加速還好，這一加速，他們就趕上了趟，目瞪口呆地撞見了不少稀世奇景：

    比如，孤零零停在荒原上獨自燃燒的投石車，周圍散佈着東倒西歪的屍體、裝備和血跡，還有戰馬疾速衝鋒留下的累累蹄印……

    比如，無頭蒼蠅一般四散奔逃的山賊潰軍，其服飾顏色之多樣化，甚至讓考辛斯以爲裂魂之地的山賊們正在進行某種大聯歡活動；

    再比如，臨近綠壩腳下，觸目驚心的屍體、血泊，以及散亂倒在地上的骷髏兵遺骸。

    “驚了！”埃爾德裏奇瞠目結舌，“這裏到底出了什麼事？這……這合理嗎？”

    此時的考辛斯，早已經沒有心情和埃爾德裏奇說話；

    他火急火燎地拍馬趕到綠壩門口，仰頭上望，結果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士兵打扮的年輕面孔探出了頭。

    這讓考辛斯心中頗爲不安。

    “誰？！”牆頭上的年輕士兵厲聲喝道，“報上名來！”

    “你是伊戈爾家族的領民嗎？我是霜楓嶺騎士長阿倫·考辛斯！”考辛斯大聲叫道。

    聽到“阿倫·考辛斯”這個名字，牆頭的士兵明顯愣了愣，然後“嗖”地一下縮回了頭。

    代替他出現的，是一個讓考辛斯安心了不少的熟悉面孔。

    “考辛斯騎士長？！”克里斯·曼恩先是有點發愣，隨即臉現喜色，“您終於回來了！哎，我們纔剛和山賊聯軍打完一場呢！”

    山賊……聯軍？考辛斯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什麼新穎概念，就看到牆頭的克里斯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驟然一變。

    “考辛斯騎士長，我這就給您開門，您快進來……”克里斯大聲叫道，“領主大人他……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