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荒原太平天

    “所以，您就這麼把她敲死了？”

    ——考辛斯如是問時，這位伊戈爾家族騎士長，正吊兒郎當地坐在凱倫·勒佩格臥室的一張紅木圓桌旁，翹着二郎腿猛抖腳。

    這間掛滿淡紫色紗帳、月神寨裏最爲精緻舒適的房間，原先只屬於寨主凱倫一人使用，但如今已經被大獲全勝的伊戈爾家族敗類們鳩佔鵲巢、當成了臨時會議室。

    “是敲死，然後再用‘復活術’搞成活死人殭屍。”領主大人仰面躺在凱倫柔軟的天鵝絨大牀上，晃了晃纏繞着“控屍術”灰色魔力的手掌，開口更正道，“是她自己說的——失敗者，是沒有臉面活下去的！既然她想要臉面，那我就只好要她的命了，兩全其美！”

    考辛斯翻了個白眼。

    一般的帝國騎士，大多會對死靈魔法這種禁忌之物抱有警惕和反感……

    但堂堂阿倫·考辛斯，可絕對他娘的不是“一般”騎士！

    夏侯炎躺在牀上，愜意地勾了勾手指。

    於是，被他變成殭屍的凱倫·勒佩格，便表情木然地捧着一盤荒原特產的仙人掌果，走到牀邊跪下，開始給領主大人剝果子。

    對於手上纏繞着幽冥魔力的、自己的復活者兼新任主人，這位殭屍寨主顯然已經化身爲最聽話最忠誠的奴隸，無法興起半點反抗的意願。

    雖說“控屍術”對被夏侯炎復活的愛麗絲、勞倫斯等人一樣有效，但領主大人是註定不會去給自己人搞什麼精神控制的；

    但對於凱倫這位跟自己非親非故的手下敗將，他可就沒有半點心理負擔了。

    斜倚在領主大人身側、天性善良的卡特琳娜，看着殭屍凱倫的目光微微有些不忍，但她也只是微微抿着嘴，並沒有提出任何意見：

    對於卡特琳娜·伊戈爾來說，既然是領主大人已經做出的決定，那她只要支持就好。

    弟弟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我不把她變成殭屍，怎麼問出點有價值的信息？”夏侯炎斜眼盯着凱倫的淡紫色眼睛看了看，聳聳肩道，“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這座山寨、和我們這位女寨主本人，到處都透着一股詭異嗎？”

    在月神寨裏待了好些時日的考辛斯和卡特琳娜，同時點頭贊同。

    “而且，凱倫……她，還總是說想要個貴族頭銜、甚至想爲此‘娶’我來着……”卡特琳娜端詳了一下跪在牀邊的凱倫，對身旁的領主大人蹙眉道，“這也不像是一般山賊會做的事情……”

    同樣坐在圓桌旁的愛麗絲和克萊門特，顯然也深有同感。

    “其實我現在才發現，什麼刑訊逼供都是糙活，根本沒什麼信息，是死靈魔法問不出來的……來吧！”夏侯炎衝着凱倫打了個響指，“親愛的凱倫寨主，給大家再講一遍你的故事！”

    殭屍女寨主抿了抿嘴，爲其他幾位一頭霧水的伊戈爾敗類，語調悲傷地開始了講述：

    凱倫·勒佩格，在二十七年前，生於秋月城的一個平民家庭。

    而秋月城，並不是帝國的某個市鎮，而是位於奧術尖塔防線以南，一座名聲顯赫的魔族大都市——

    是的，凱倫·勒佩格甚至都不是帝國人！

    但她，也並不能完全算是魔族。

    因爲她的母親，是居住在秋月城的一個普通人類女子——不像是無比排斥異族、禁止人類以外種族在城鎮定居的帝國，魔族城市裏不僅有魔族百姓，甚至還會有獸人、矮人、地精、精靈等多種族雜居，其中也包括相當一批在戰爭時期被擄入魔域的帝國人類後裔。

    而凱倫·勒佩格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秋月城城主、在魔域家喻戶曉的魔族公爵“焚燒者”恩格爾·西諾瑪斯！

    正如許多喜好風花雪月、生活無比奢靡的貴族一樣，西諾瑪斯公爵在一次巡遊中意外遇到了凱倫的母親，對這位人類女子美貌一見鍾情的西諾瑪斯公爵，罔顧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實，和凱倫的母親開始了一場火熱的廊橋遺夢。

    而凱倫·勒佩格，正是這場婚外戀情的意外產物，一位人類與魔族的混血兒！

    和大多私生女一樣，她繼承的，正是自己母親的姓氏。

    在她出生後不久，和凱倫母親一直藕斷絲連、順帶着對這位半魔族私生女也頗爲喜愛的西諾瑪斯公爵，甚至還頂着正牌妻子的強烈反對，把她接入了秋月城城堡，令她接受了貴族子女應有的教育。

    而身爲人魔混血兒的凱倫·勒佩格，還真就在學習中，表現出了比公爵的幾位嫡出子女更爲出色的天賦和軍事能力，這也讓公爵一度考慮，是否要把自己的領主位置破例傳給這位私生女。

    然而，傳統的力量終究是強大的：沒有任何魔族，會允許一位人魔混血兒坐上秋月城的公爵寶座、成爲家族的繼承人。

    於是、在西諾瑪斯正妻的暗中操作下，凱倫很快就被栽贓上一項嚴重罪名，並被驅逐出魔域、永世不得迴歸——

    而她的流放地，則正是她母親祖先的故鄉——帝國疆域之內的裂魂之地荒原。

    ——看來，不僅僅是帝國才有利用這片蠻荒地帶、處理政治鬥爭廢棄品的傳統……

    不過，凱倫·勒佩格比起夏侯大官人還是要幸運得多：

    三年前和她一起來到裂魂之地的，不只有物資充足的補給車隊，甚至還有一大隊早在秋月城就誓死效忠於她的手下，以及西諾瑪斯公爵親自贈送的一隊家族親兵：爲了避免引人注意，這批部隊的成員，也全都是和凱倫一樣的魔域人類或人魔混血兒。

    ——帝國最南端的奧術尖塔防線，只會對大軍團行動做出反應，這麼一隻數百人的隊伍，只要找準時機，很輕鬆地就能穿越防線、涉足帝國土地，爲凱倫的未來生存保駕護航。

    西諾瑪斯公爵，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私生女的。

    而在率隊離開魔域前，凱倫·勒佩格也向幸災樂禍的西諾瑪斯公爵夫人、與她趾高氣揚的嫡出子女們發下血誓：既然魔族放棄了她，那麼她就要投向自己血脈的另一個來源、在帝國的土地上建功立業、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實力！

    ——總有一天，她凱倫·勒佩格，要成爲能與父親這位魔域領主旗鼓相當的一個帝國領主！

    只不過，她當初這番中二發言無疑是太過自信了：

    帝國的階層固化早已完成，如今就算是小康之家的帝國平民、一躍成爲貴族領主的希望都無比渺茫，遑論她一介飄蓬也似的人魔混血兒！

    整整三年下來，凱倫也只不過是帶着自己的手下，在荒原上以劫掠爲生、混成了強盜團伙罷了！

    直到半年前，他們在怒濤山脈建起月神寨定居下來，事業才算略有起色；

    但凱倫·勒佩格距離她夢寐以求的領主頭銜，無疑還是邈若山河……

    如果再這樣蹉跎下去，她理想中打臉所有秋月城魔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窮的爽文橋段，恐怕將永無上演之日……

    ——也正是在這種獲得身份認同的強烈欲望驅使下，日益焦躁的凱倫，最終抓住了俘獲卡特琳娜·伊戈爾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想要藉此取得一個名正言順的貴族身份……

    然而，正所謂“貪心不足蛇吞象”！

    凱倫·勒佩格這個招惹到霜楓嶺領主大人的不智之舉，以及她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不見現錢就拒不放人的小市民心態，最終沒把她變成領主，卻變成了一隻冷冰冰的殭屍奴隸！

    如果上天能再給凱倫一個機會，她大概會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臉蛋追悔莫及：

    你說我閒着沒事，惹他幹什麼！

    ——當然啦，用不了多久，“寧惹正規軍，莫惹霜楓嶺”，也會成爲廣大荒原盜匪的一項普遍共識就是了。

    ……

    聽完了殭屍凱倫的敘述，考辛斯錘着巴掌恍然大悟：

    “怪不得這位凱倫寨主一副貴族做派，也怪不得這羣月神寨山賊如此訓練有素、裝備精良、還對他們的這位寨主忠心耿耿……”

    “教育是很重要的啊。”夏侯炎伸指勾起了殭屍凱倫冰涼的下巴，打量着她略顯悲慼、但仍然順從的眼神，冷笑道，“我們親愛的凱倫寨主的這座‘月神寨’，哪裏是一夥山賊啊，分明是一位魔族貴胄、和她手下的家族私軍！”

    “主人……”她囁嚅道，“我、我輸了，但求您放過月神寨的其他人……”

    ——雖然完全受制於夏侯大官人的“控屍術”，但她也和閻王老爺復活的其他殭屍一樣，保留了生前的記憶、性格和情感。

    不過，領主大人顯然是不會給這位手下敗將半點兒面子的——

    開玩笑，灑家自己的領民都喂不飽，哪有心思管你們山賊家的米缸？

    “我就這麼跟你說吧，我親愛的凱倫寨主……”他冷笑着道，“您和您的那些山賊，在我這兒還有大用處——以後，我們霜楓嶺要忙着搞建設，而這段時間裏荒原的安全問題，就要麻煩貴山寨處理了……”

    凱倫·勒佩格緊咬着嘴脣。

    她眼中的怒火只是一閃而過，就徹底被對主人的絕對服從強行壓制下去，只剩下深深的悲傷和空虛。

    一旁的考辛斯，則對領主大人豎起了大拇指。

    很明顯，爲了給領地保證一個安全的建設環境，領主大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借月神寨這把刀，去殺荒原上的強盜山賊了——有了凱倫·勒佩格這個完全俯首聽命的傀儡寨主在，霜楓嶺甚至不用出一兵一卒，就能笑看荒原山賊們互相拼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既然花力氣把這位在月神寨一言九鼎的女寨主拉回了人世，那夏侯大官人當然要物盡其用！

    帝國主義惡霸早就證明過，這年頭誰打仗還自己出兵啊？太麻煩了！

    人家都是打代理人戰爭！

    有了凱倫在，月神寨就是一支最好的山賊僞軍！

    至於在這羣山賊土匪的內戰中，凱倫·勒佩格和她的月神寨到底會付出多少傷亡，顯然就不在身爲始作俑者的夏侯大官人的關心範圍以內了……

    其實他巴不得兩邊都死乾淨。

    “哎，你們說，”突發奇想的領主大人，撇下泫然欲泣的凱倫，對幾個馬仔興奮問道，“如果我能把每座山寨的寨主都幹掉、再復活成殭屍，豈不整座荒原的軍事力量都是我做主了？”

    領主大人的奇思妙想，讓愛麗絲和克萊門特兩個活死人都不寒而慄；

    只有阿倫·考辛斯臉現欽佩：“靠，這事兒有搞頭啊領主大人！我對您的欽佩，簡直如滔滔獅心河水連綿不絕……”

    正爲自己的想法激動萬分的夏侯大官人，腰間的軟肉卻吃了略帶不滿的一掐。

    “艾略特！”卡特琳娜雙手捧起弟弟的面龐，眼現擔憂，蹙着眉頭責怪道，“我不管你在學城都搞了些什麼東西，可這些死靈魔法什麼的，應該都是帝國魔法界的禁忌吧？我可不想你因爲這些，被魔法協會派人抓起來啊……”

    考辛斯立馬蔫了。

    從理論上來說，雖然領主大人是名正言順的家族族長、霜楓嶺之主……

    可比他大兩歲的卡特琳娜大小姐，由於深厚的資歷和人望，在伊戈爾家族裏的話語權也小不了多少……

    某百合騎士機智地決定不摻和這對姐弟的家務事。

    看着姐姐清澈純真的大眼睛，夏侯大官人也感覺有點頭疼：

    包括大範圍應用死靈魔法在內，自己好多醞釀中的危險想法，在百無禁忌的勞瑞大師、或是禮義廉兼備的考辛斯那裏或許說得過去，但卻無疑過不了一心擔憂弟弟安全、道德感無比強烈的卡特琳娜·伊戈爾這關……

    關鍵在於，卡特琳娜還真的是一心想爲他好！

    對敵人可以如冰霜般冷酷的夏侯大官人，也是真的不想讓家人擔心難過——

    可難道把卡特琳娜接回霜楓嶺以後，自己還得揹着這位名副其實的“副領主”姐姐，偷偷搞計劃中的那些小動作？

    已經幾十年沒體驗過被家長管束感覺的領主大人，在心中叫苦不迭。

    “行啦，艾略特你得跟我保證，以後不許隨便像今天這樣以身犯險、或是搞什麼危險的魔法實驗！”卡特琳娜拿出大姐姐的氣勢，跪在牀上叉着腰板臉道，“考辛斯騎士長，愛麗絲，還有這位……呃……鐵罐頭先生，你們先帶着凱倫出去吧，讓我和艾略特單獨待會兒！”

    “卡特琳娜你……你要幹嘛？”看着自己這位眼帶狡黠的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領主大人突然有點兒慌了。

    “老姐我要給你檢查身體！”卡特琳娜撲上去一把抱住弟弟，嘻嘻笑道，“咱們都好多年沒見了，讓姐姐看看，該死的學城和喬爾鎮長，有沒有把我的好弟弟給餓瘦了？”

    ……

    當天傍晚，渾然不知自家寨主已經變成殭屍奴隸、惡勢力傀儡的月神寨山賊們，在被鬆綁以後，懵懵懂懂地在山寨廣場上列好了隊伍。

    在臨時搭起的點兵臺上，凱倫·勒佩格單膝跪地，向霜楓嶺領主宣誓效忠。

    這也就意味着，從今往後，慘遭失敗的月神寨，將正式被納入霜楓嶺的戰鬥序列！

    ——雖然幽冥魔力就足以保證這位殭屍女寨主的忠誠，但這個效忠儀式的樣子，還是要給山賊們做一做的。

    點兵臺上，滿臉莊嚴肅穆的領主大人，一邊用銀劍點着凱倫的肩膀，一邊煞有介事地將她任命爲“霜楓嶺剿匪總隊司令官”，令其總攬荒原西部一切軍事事宜！

    而儀式的最後，山賊們無比熟悉的考辛斯大師，還提着紙筒喇叭走上點兵臺，按照夏侯炎寫好的稿子，對稀裏糊塗就被剝奪了山賊身份、搖身一變成了正規剿匪部隊的倒黴蛋們，鄭重宣佈：

    “荒原土匪，任何時候都要剿、不剿不行！現在領主大人來了，裂魂之地就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