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衰敗之城

    對於壽算有限的人類來說，“八百年”是一個過於虛無縹緲的時間長度。

    絕大多數人，只是在歷史課上，或是挑戰生物學定律的玄幻小說裏，讀到過這麼長的時間跨度。

    但如果沒有切身體會，我們其實很難察覺到，八百年的時光流駛，會多麼殘忍地在物質世界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而伊戈爾家族一行五人騎馬接近黑水鎮遺蹟、成爲這座死去城鎮八百年來接待的第一批訪客時，腦海中不約而同浮現出的是同一個詞語：

    衰敗。

    ——瀰漫着哀傷氣息的、幾欲令人落淚的衰敗。

    這種衰敗，或許是一座城鎮所能經歷的、最令人感到痛苦的時期了：既不是極盛之時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名都佳境，也不是歷經萬載時光銷磨後重返自然的寂靜與安詳，而是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地居於兩者之間，宛若病牀上彌留之際奄奄一息的老者，體內生命的氣息還未完全消散，死亡的陰影卻已經悄然降臨，於是便給所有旁觀者帶來一種莫大的精神震撼，震撼於時間的無情，震撼於文明的脆弱，震撼於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駐馬於黑水鎮外，夏侯炎等人依然能辨識出，八百年前這座南方名鎮的大致形體，也能分辨出一座座民居、樓宇、店面，但與此同時，更爲強烈地刺激着他們眼睛的，還是這八百年歷史煙雲留下的累累陳跡。

    由於地處平原地帶、附近並無河流經過，黑水鎮沒有像夏侯炎前世在地球上見過的古城一般，整個被埋沒在沉積地層的深處。

    大概是由於帝國南部的季風並不強烈，又或許由於附近的植被保持着完好，八百年的時間流轉，最終只不過是在黑水鎮裏積澱了淺淺的一層塵土。

    大約三四十釐米高的沉積土層，固然掩埋住了大多數房屋的牆角、也讓它們的門扉無法洞開，但房屋們的大部分形體，依然留在天日之下。

    於是，當夏侯炎御馬走近，他便可以清晰地觀察到搭建這些民居所用的石料：歷經了八百年歲月的長方形石塊，表面已經難以避免地變得坑坑窪窪，色澤也轉化爲陰鬱的灰黑，但石塊與石塊之間的縫隙仍然清楚可見，石磚表面斑駁的青苔，更是給這些略已頹圮的老房子，染上一絲不那麼壓抑的生命氣息。

    於是，夏侯炎幾乎可以幻想到，八百年前的先民們是怎樣一磚一石地搭建起這些房屋、怎樣攜妻伴女站在新家前暢想未來、怎樣在這些石磚房裏繁衍後代——但如今，他們都死了，死在八百年前，只留下這些空洞洞的房屋還矗立在這裏。

    “看起來，這些房子用的像是新星石料場的石頭。”一直默不作聲的弓箭手克里斯·曼恩突然道，“直到五六十年前，新星石料場還是帝國南部最大的珍稀石材供應源，那裏出產的‘新星石’，截面上都有獨特的星辰紋路。”

    夏侯炎瞪大眼睛，盯着這些老房子的牆面端詳良久，果然在石磚上發現了斑斑點點、恰似繁星的紋理。

    他忍不住訝異地看向小夥子克里斯：

    “你怎麼懂這個的？”

    克里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回稟領主大人，我父親就是在西境開採石場的，我從小就跟着他，學了點兒辨別石料的知識。”

    “所以……”領主大人用撬棍敲了敲房屋牆面，激起了清脆的迴響，“黑水鎮的這些民宅，都是用‘新星石料場’特產的珍稀石材搭建的？這麼奢侈？”

    “不……”克里斯搖頭道，“領主大人，新星石料場的‘新星石’現在之所以成爲稀有材料，是因爲數百年來它一直被過度開採、存量殆盡——但倒退回八百年前……建造這些房屋用的新星石，在當時人看來，只不過是最普通、最廉價的石材罷了。”

    “所以如果我們把這些遠古石材撬下來拿到市場上賣，是不是很值錢？”領主大人盯着手裏的撬棍若有所思。

    “很值錢！”克里斯實誠地點了點頭，“現在整塊的‘新星石’，在市場上已經很少見了！像是這樣一塊完整的新星石磚，如果賣出去起碼值五枚金幣！”

    領主大人的眼睛迅速染上了一絲無可救藥的貪婪。

    還是勞瑞大師在一旁用力清了清嗓子：

    “恕我直言，艾略特大人，我們這次是過來找魔法實驗室的吧？”

    夏侯炎這才如夢初醒，呆頭呆腦地問道：

    “哦……對哦……魔法實驗室在哪兒？”

    “我怎麼知道！”勞瑞大師氣得吹着鬍子：領主大人憑什麼認爲，自己會知道一位八百年前的傳奇法師的家庭住址？

    夏侯炎緊皺着眉頭，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

    不知不覺，一行五人已經深入了黑水鎮遺蹟，現在正站在一個略顯狹窄的十字路口處：無論往東西南北哪個方向望去，都能看到重重疊疊鱗次櫛比的房屋遺址，和在大小街巷間零星徘徊的無腦殭屍。

    “那……”勞倫斯爲難道，“……我們是不是只能一家一戶找過去了？”

    黑水鎮裏這麼多老房子，跟人口普查似的一家一戶找、這得走到什麼時候去？夏侯炎臉色略微發白，回頭和愛麗絲對視了一眼。

    女劍士無奈地聳了聳肩，顯然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等等！”正在衆人一籌莫展之際，勞瑞大師突然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街角的一塊石碑前。

    夏侯炎等人急忙下馬跟了過去。

    勞瑞大師發現的，是一塊一人多高的多立克紀念碑。石碑粗獷而不失雄壯的造型，充滿了帝國早期的藝術風格：夏侯炎記得，帝都和學城也都還留着類似的石碑，也都是幾百年前的老物件，早已被拉上繩子保護了起來。

    勞瑞大師念了個“流水咒”，用自己掌心不斷涌出的清水，把石碑表面的苔蘚與腐殖質一併抹去，從而露出了紀念碑上殘缺不全的雕刻陰文：

    “……特此表彰在剿滅流竄魔族時英勇奮戰、不幸犧牲的鎮民……帝國歷179年，渡鴉堡領主，黑水鎮統治者，伊戈爾伯爵領之全境守護，亨利·伊戈爾伯爵謹立……”

    夏侯炎咂了咂嘴：原來這是一塊古老的記功碑，還是自家老祖宗親手立在這兒的。

    “所以呢？”他斜眼看向勞瑞大師，“這有什麼意義？”

    勞瑞大師伸出手，指了指記功碑的最下端。

    夏侯炎蹲下身子，驚訝地在大師指示的地方，發現了一行並不顯眼的小字。

    這行字十分潦草，似乎是石碑立好以後、才由某個破壞公物的無聊人士，自己用刻刀劃上去的。

    “上面寫的什麼？”愛麗絲好奇問道。

    夏侯炎仔細辨認了一下石碑上的刻字，表情頓時精彩了起來。

    良久，他才一字一頓地讀道：

    “……死靈魔法高端教學，手把手包教包會，從入土到入門僅需五十枚銀幣，有意者詳詢鷺鷥街56號西蒙·阿德裏安先生……”

    夏侯炎重新直起腰，和自己的手下們默然相顧，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