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雅少年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海釣綠碼字數:4021更新時間:24/06/27 19:29:20
    張惠卻不顧這些看客的眼光,大大方方向羅隱福了一福說道:“先生果然高才!妾身先代友貞孩兒賠個不是,還望先生海涵!”

    她今日來到秋水棚子,一大用意就是讓沛郡王大名進一步深入長安各界人心。適才朱友貞不懂事指責羅隱,卻也恰好把衆人目光都吸引到她母子身上,李晟珽又把她母子身份說出,可以說“沛郡王”三個字已經落入衆人心田,連李九娘也不敢計較貞兒得罪貴客之事,只有那小廝居然抓住貞兒口誤不放!

    幸好那李郎將十分乖覺,幫自己抵擋那小廝。張惠本來就貌美智多,馬上利用這個時間做了決斷:以退爲進,立刻道歉。表面上自貶身價,實際上卻體現出沛郡王的親民自律,反而更能收取長安的民心民意。爲此她特意走向羅隱,也就是在羅隱的醜陋襯托下,讓自己的美貌更以百倍彰顯出來。她自信經過這個道歉事件,沛郡王的正面形象必將高高樹立起來,自己今天看戲的目的也就完全實現了。

    羅隱手足無措,連忙笑着說:“夫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羅隱雖然醜陋,但也不會與友貞計較。斷然不會。”

    羅隱邊說邊打量張惠,只見她眉如遠黛,膚如凝脂,瑤鼻星眸,鬢髮如雲,竟然是一位絕世佳人。心中不由突地一動,感覺枯澀心田裏竟好像滴下了兩滴春露,“噗通噗通”跳了兩下,他本是一介狂生,從不屑禮法約束,當即又笑着說道:

    “何況夫人如此溫言軟語,羅隱怎會再存半點計較之心?”

    張惠雖然覺得羅隱這話有幾分怪異,但得到了大詩人原宥,也只覺心內暢然。李九娘也立刻上前挽住張惠說道:“秋水棚子何其有幸,竟然請得夫人光臨。九娘在此謝過夫人。”

    李九娘心裏明白,這沛郡王如今控制着好大地盤,已經成了朝廷重臣。雖然沒有進京任職,但其影響力之大,就是官家也甚爲倚重。若是能和王妃結好,自然對父王今後發展大有好處。故此見張惠道歉,她立即上前手挽張惠,表示出一副誠心修好的態度。

    張惠見李九娘示好,那是正中下懷。這位京城第一名伶,其實與朝廷糾葛極深,她來之前就瞭解清楚,李九娘的父親,竟然是壽王李傑!官人日後要想進入長安叱吒風雲,這壽王當然也是一個拉攏對象。是以對李九娘的示好,她馬上報以熱烈迴應:

    “今日來到秋水棚子,方知世上果然有如此仙樂,有如此歌喉!妾出身陋鄉,今日何幸,能聞九娘仙音,真是平生大幸。”

    李九娘笑了起來,當即說道:“既然夫人賞識,奴家怎敢推辭?正好還有一首昭諫先生的《蜂》,奴家這就獻上,還請各位恩官賞臉。”

    張惠聽李九娘還要唱歌,便想返回座位,卻被李九娘輕輕拉住:“不妨事,不妨事,奴家就是爲夫人獻唱,夫人在此聽歌就是。”

    見李九娘竟然如此殷勤,張惠自然只好留下,心中去有些疑惑:看這情形,倒像是她家也想拉攏官人?

    只聽李九娘唱道:“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佔,採得百花成蜜後,爲誰辛苦爲誰甜?”雖無絲竹管弦伴奏只是清唱,但歌聲清澈縹緲,宛如一條絲帶輕輕探入心房,讓人心中舒適又帶了些瘙癢,真是愜意。果然歌聲才住,馬上又是滿堂彩。

    只有葉友孝心中一顫,竟然發出了不合時宜一聲冷哼,頓時引來李晟珽的嘲諷:“你這小廝又不懂詩,冷哼什麼!”

    李九娘正在得意,聽見李晟珽說葉友孝冷哼,也忍不住吃秀眉一蹙說道:“葉友孝,若奴家唱的不合,你便可一一說來。背後冷哼,不怕少了風度?”這也是因爲現在要和葉友孝排演新戲,加上張惠還在身邊,所以她再三容忍,說話客氣不少。

    看客們卻都覺得詫異。這小廝不過十來歲,顯然只是個跑腿之類,李九娘何以如此客氣?

    葉友孝只好陪笑說:“九娘歌喉,自然天下無雙,在下不小心哼了一聲,其實是對詩作本身而言。”

    這首《蜂》也是羅隱的得意之作。衆人嘲笑羅隱,都是因爲他面貌醜陋;但對於他的詩作,卻從無一人敢於非議。現在聽說這小廝居然對自己的詩作發出冷哼,羅隱便忍不住問道:

    “這位小哥,羅隱不才,倒要請教,拙作何以只堪小哥嗤之以鼻?”

    李晟珽反而不說話了,心想這羅隱其實真是大才,只是被那張醜臉耽誤了前程。現在這小廝居然去尋大詩人的晦氣,就看他如何丟臉,如何被掃地出門吧。

    葉友孝其實也不懂詩,但他在相爺面前都敢於侃侃而談,何況一個落第秀才?當即說道:“昭諫先生此詩其實寫的很好,細品下來,足以爲讖。故在下以爲這首詩,只該在書房吟哦,在禪房領悟,卻不該在大庭廣衆放歌,更不該由九娘來唱,說句實在話,真是可惜了九娘的好歌喉。”

    衆人聽他如此說,竟不是怪罪九娘沒唱好,而是說這首詩不適合演唱。如此說來,倒也不得罪作者和歌者,心中都覺得,這小廝雖然年幼,倒好口才。

    羅隱卻不甘心又問:“好一個足以爲讖。羅某才疏學淺,還要請教。”

    葉友孝笑了:“不敢不敢,昭諫先生才學驚人,葉某不過是一得之見罷了:此詩所寫的蜂兒,雖然眼前有無限風光,然而不論平地山尖,哪個是蜂兒之家?真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往,正所謂今宵酒醒何處,也只有楊柳岸曉風殘月。”

    羅隱一生爲相貌所累,雖有滿腹才華,卻是無處施展。就像葉友孝說的“雖有無限風光,哪個是自己的家”?這首《蜂》雖是他偶然所得,其實不知不覺中已經寫出了自況,此刻竟然被一個小廝看破,羅隱心中不禁駭然。尤其是他最後所說兩句,完全就是自己的落拓寫照,思之悵然愴然!不禁一躬問道:

    “小友所言,足以證明真是懂詩之人!羅隱佩服!只是最後兩句,卻不知出典何處?”

    葉友孝聞言一驚:糟了!這是唐朝,自己怎麼把宋詞背出來了!沒法子,給你們講宋朝,你們也不明白啊!只好竊爲己有了:“並無出處,只是在下昔年經過運河時,偶然得之,倒是讓先生笑話了。”

    看客們聽葉友孝說詩講詩,竟然頭頭是道,都已經呆了。連李晟珽都對葉友孝刮目相看,只是暗呼僥倖,幸好他年齡幼小,成不了自己的情敵。想到這裏,不由去看李九娘。

    李九娘心中更是山呼海嘯。她好容易請來了大詩人羅隱,不想羅隱反而被葉友孝給拿下了!這不可能啊,羅昭諫的才學,豈是這葉友孝能及萬一?可是聽葉友孝所言,真是大爲有理,起碼自己沒想到!拿到詩作以後,自己都去琢磨怎麼演唱,卻沒細想這詩作的弦外之音,反而被葉友孝搶了頭籌!不過就算細想,恐怕也未必就會如葉友孝想的這般透徹。這小廝果然有些鬼才,難怪會編出那個《梁祝》來。尤其是最後兩句那個“曉風殘月”,擺明了就是該奴家來唱的啊,完全是爲奴家所寫的!可是爲何他說只有兩句?

    李九娘脫口而出:“如此佳句,怎會只有區區兩句?”那豔羨渴望之情,卻再也不想掩飾。

    羅隱只顧搖頭晃腦:“雖然意蘊深切,令人惆悵無比。可惜句式不整,真乃天大的遺憾啊!”

    李九娘笑道:“這斧正之力,只能仰仗先生了。”

    羅隱連連搖頭:“不可不可,別人的衣裳再好,羅某也從來不穿。”居然露出平生未有的諂笑,對葉友孝說道:“嘻嘻,還要煩請小友本人,將其改爲七絕或者七律,方好成一佳作啊。”

    見羅隱如此看重葉友孝,李九娘索性做個好人:“列位恩官,其實這小哥,姓葉雙名友孝。他近日做了個新戲,請了奴家前往一同排演。今日特地來到棚子中,想必便是爲了切磋這新戲。”

    棚內看客們都知道參軍戲,但參軍戲與李九娘似乎拉不上關係吧?連張惠也忍不住問道:

    “九娘如此身段歌喉,若是去弄參軍,妾身倒是不以爲然。”

    李九娘笑了:“奴怎會去弄參軍。友孝所寫的新戲,是在他那葉家棚子表演,情節曲折,一言難盡。待奴家等排演好了,倒是想請各位高才蒞臨指教。”

    朱友貞忍不住問:“葉友孝,你也會唱戲?”

    葉友孝含笑回答:“我雖會唱戲,但今日來秋水棚子,卻是爲了要錢。”

    此言一出,葉友孝的“青年才俊”、“明日之星”之類的人設,頓時“譁啦啦”碎了一地。沒想到這個風雅少年,其實是個跑腿要錢的!更有人疑惑:李九孃家世尊貴,怎會差錢?莫非自己聽錯了?

    只有李晟珽差點笑出聲來。自己所料果然不錯,這小廝,說到底還是個跑腿要債的。什麼讀詩懂詩演戲,又有幾句信得?

    李九娘鄭重其事將葉友孝推出,實際上也是因爲心中對葉友孝的看法有所改變,甚至隱隱覺得,即便年齡相差幾歲,但以自己身份地位,他葉家豈有不從之理!畢竟葉友孝相貌雖不如李晟珽那麼英俊,但比羅隱真強太多了。現在先給他推薦出來,將來再做打算。沒想到葉友孝一開口就活脫一個財迷,真乃市井小人!心中剛剛萌發的一絲綺念,頓時化作了無窮厭惡,當即揮手對黃四娘說:

    “四娘取80貫金開元,100貫銀開元給他帶走。”

    見李九娘臉色頓變,這些看客都是些老江湖,自然知道再留下去未免尷尬,當即起身紛紛離去,李晟珽本來想和李九娘告別,但見她陰着一張粉臉,也不敢自尋倒黴,遂也訕訕而去。片刻之間,偌大的秋水棚子,就只剩下了羅隱、張惠母子還陪着李九娘。

    羅隱雖然沒走,但並不是想安慰李九娘,他甚至沒有發現李九娘生氣了,他是被李九娘說的“新戲”兩個字弄得心裏頭不停瘙癢。以李九娘的心氣,如果不是上品,她絕對不會推薦,更不會親自參演。可是說到具體內容,李九娘只是“情節曲折,一言難盡”兩句話帶過,欲蓋彌彰之下,反而讓羅隱更是心癢難搔,此時見看客們都已散去,便問李九娘:

    “九娘所說的新戲,不知羅某是否有緣一睹?”

    聽羅隱如此說,李九娘不由心裏一動。羅隱的才學比葉友孝高得多,只是他沒想過可以這樣寫戲。當然不僅僅羅隱,整個大唐,都沒有人想過。這個葉友孝,倒是鬼機靈。不過要是讓羅隱來寫新戲呢?嗯,倒是可以試試看。

    李九娘立刻把剛纔的沮喪收拾起來,笑着說道:“過上幾日,自然要請昭諫先生前來指教,地點就在永壽寺旁。”

    羅隱聽說自己過幾日就可以親自看這新戲,倒好像聽說過幾日就要娶新娘一樣,頓時眉花眼笑。

    張惠卻笑着問:“適才聽九娘將那金銀開元付賬?不怕他使不開?”

    聽見張惠說話,羅隱心中又是一動。仔細一想,又覺得時機還不到,便沒有說話。

    李九娘倒是也不想瞞張惠:“夫人不知,這小廝竟然當中討錢,奴家顏面何在?故此都給他金銀開元,就是要他再來懇求,到時候再讓父王寫過諭令,請人帶了他去戶部兌現。呵呵,就是要爲難他。”

    原來這金開元、銀開元是大唐玄宗朝所鑄,平日裏多在宮內流通,但凡逢上金錢會,或者洗兒、占卜等時節,方纔使用。更有一等,便是官家賞賜功臣,也會用這金銀開元,但官家賞賜何等稀罕,受賞之人只把它留在家中,並不捨得上市流通。而且上市的時候,手續繁雜,須上三品大臣有人見證這錢來歷光明,然後還要去戶部銀錢司兌換爲普通開元,方可交易。李九娘本就不忿葉友孝強說自己輸了對臺戲,只是不想和他糾纏此事,然而心中畢竟有個疙瘩,加上他今日一副守財奴的樣子,着實令人生厭,便讓黃四娘帶他去取上一堆金銀開元。這種開元若他敢擅自交易,便可扭送官府,直到有人說明這錢來路光明,並非竊於皇宮,方可釋罪。

    這時葉友孝扛了兩大麻袋錢過來,已經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李九娘心裏暗笑,嘴上卻是一聲冷叱:“怎地,拿了錢就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