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王中心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海釣綠碼字數:4196更新時間:24/06/27 19:29:20
沙陀軍營雖然還在城外,但朱溫已經迫不及待迎來了一個名叫張全義的中年人,開始和他商量如何恢復經濟了。這倒不僅僅是爲了堵李克用的嘴,迴應那個全家餓死的慘劇,而是要讓自己有一個安定的後方,有連續不斷的後勤供應,以便將來大展宏圖。兩人正說的高興,傳來氏叔琮的聲音:
“使相,使相!”
朱溫看看張全義,無奈地笑笑,答應道:“老氏,過來吧。”
氏叔琮走進衙內,並沒看張全義。不是他眼高於頂,而是張全義實在長相太寒酸,雖然不過四十年齡,頭髮卻已經開始花白,更誇張的,是他居然已經滿臉皺紋,加上一雙渾濁的眼睛,整一個風吹日曬的老農形象。所以宣武軍衆將雖不鄙視張全義,卻也無人肯和他做個至交。
朱溫開口道:“老氏,此來何事?”
氏叔琮笑了:“特來恭喜使相得了郡侯爵位啊。”
朱溫搖頭:“如今封侯,多於走狗。得一個侯爵,有何可賀?”
這時候葛從周也拄拐走了進來,聞言連忙說道:“那官家還賜三郎改名呢?”
朱溫苦笑:“某之姓名,乃父母所賜!如今官家說改也就改……所謂忠孝不能兩全,朱某,算是明白了。”言下頗有些意難平的感覺。
氏叔琮笑道:“使相,官家賜名,乃是光宗耀祖,莫大福分啊,怎麼反倒……”看看朱溫臉色還是一沉如水,雖然納悶,倒是不再開口了。
朱溫看看葛從周:“通美,傷情好轉了?”
葛從周臉上一熱。他被史敬存槍挑落馬,肋骨都斷了兩根,這段時間一直在休養。聽說皇上給使相賜名,這才勉強起身,拄拐來衙內向使相道喜。此時聽使相問起傷情,只好如實說道:“多謝三郎關照,其實傷的沒那麼重。說來也要多謝子明後來槍挑了那廝,算是爲葛某報仇。”
朱溫點點頭,此時王彥章、張存厚、丁會、霍存、等將領紛紛來到,都向使相道喜,張存厚還建議說新建一座侯府。朱溫心裏越發不痛快,卻又不好明說,拂了衆將的好意。葛從周一旁看得清楚,靈機一動,笑着說道:“三郎,末將這幾日養傷,倒是學了個測字的把戲。”
朱溫隨口問:“測字?”
葛從周說:“正是,末將大膽,便把官家所賜使相的‘全、忠’兩字,來拆開看看。”
朱溫來了點興趣:“拆開後如何?”
葛從周用手指蘸了茶水寫到:“先說這‘全’字,上‘人’下‘王’;再看這‘忠’,上‘中’下‘心’。哎呀!”他猛然大叫一聲,衆人都嚇一跳,朱溫也看着葛從周。
葛從周笑了:“沒想到拆開後竟是如此四字——人、王、中、心!恭喜三郎,真是天大的吉兆啊!”
氏叔琮忙上前看看葛從周寫的字,詫異道:“還真是‘人王中心’四個字!哈哈,看來天下節帥,都該拜使相做個中心才對!”
丁會笑着說:“果然甚是湊巧。”
朱溫也來了興趣,忙手蘸茶水,寫了“全忠”二字,端詳一回說道:“果然不差,正是‘人王中心’四字。”
張歸厚連忙湊趣:“天下四十八路節帥,都可說是‘人王’,唯獨使相才是他們的中心。這麼說來,使相真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葛從周又說:“更難得的,是這四個字,乃是官家所賜!三郎,這才是天意啊。”
朱溫想了一陣,終於笑了起來:“甚好!此番卻要遵官家之意,稱某爲全忠!”
衆將一起叉手唱喏:“遵命!”
張全義卻說了句有些煞風景的話:“使相,張某進城之時,聽說大郎還在緝拿一個小兒?”
朱全忠看看滿臉忠厚的張全義,無奈回答:“這可不是一般小兒,他是獨眼賊的三郎。”
張全義堅持着自己的觀點:“無論如何,與一小兒爲難,恐怕有損使相顏面。如今又有聖人賜名,使相何不趁着喜事臨門,赦免了這小兒?”
朱全忠心裏好笑:張全義這人,在洛陽當防禦使的時候,重視農業生產,親自深入田間地頭,發現田地裏有雜草的,就要罰人家一月勞役;若無雜草,便會賞五百文。他又四下招募流民,讓他們領取土地耕種,自家可以留下三成收穫物。不過兩年,洛陽一帶居然野無閒田,人丁興旺,府庫充實,儼然成了亂世中的一方桃源。朱全忠聞知此事,便格外關注張全義,正好此時河東將領李罕之自河陽入侵洛陽,張全義向朱全忠告急求救,朱全忠就派丁會統兵兩萬,擊走李罕之。此役之後,張全義感到亂世之中,還是要找棵大樹做靠背才好,乾脆投奔朱全忠。朱全忠聞訊大喜,竟然不顧沙陀軍還在城外,親自出城迎接張全義,這才有了兩人促膝長談一幕。可是一番談話,也讓朱全忠瞭解到張全義此人,真是一個田舍翁。野心雄心,都跟他毫不沾邊。這個特點,倒是讓朱全忠更加欣賞張全義:不錯,你給我當好田舍翁,種好地就行。
此時聽張全義爲一個小兒出面討饒,朱全忠倒是有心答應下來,不再追殺那個小兒。但是有一層顧慮,如果自己輕易答應張全義的請求,這田舍翁會不會小看了自己,甚至將來恃寵而驕?朱全忠堅信,隨手得到的東西,沒有人會珍惜;輕易送出去的人情,也沒人覺得貴重。他沒有立即答允,而是看似隨便地看了一眼葛從周。
葛從周心領神會,當即說道:“張公此言差矣。若擒了李克用三郎,將來也好讓他投鼠忌器,不敢肆意荼毒中原,大唐子民,方能平安耕讀。農家有地可種,士子有書可讀,軍民人等各得其業,這等盛世景象,張公不指望嗎?”
張全義笑了:“將軍所言,自然是張某一生嚮往。”
葛從周也笑了:“卻又來!擒這小兒,便是使相抵擋沙陀人剽掠的手段,怎可說是與小兒爲難?”
朱全忠覺得葛從周話說的不大好聽,就咳了一聲,看着張全義:“就是這句話,但使士子農夫各得其業,縱然朱某顏面有損,又何足道哉?”
張全義這才發現自己被繞了進去:若再堅持赦免那小兒,就等於是縱容沙陀人剽掠,這當然違背自己一向的追求,如何使得?若要汴境太平,就只能由着使相繼續捉拿小兒。自己難道自抽耳光?爲難之下,他只能呆呆地望着朱全忠,希望使相幫自己一個忙。
朱全忠笑了笑:“張公最具慈悲之心,所以連沙陀小兒也想庇佑。有如此慈悲,將來必享高壽啊。”
大家看看張全義的滿臉皺紋,肚子裏都在暗暗發笑。他如此操勞農事,恐怕知天命都活不到呢。
朱全忠繼續說道:“全忠有天子敕命,要爲國勘平匪亂,抵禦蠻夷。偏生張公又如此慈悲,倒是叫全忠好生爲難。”
葛從周心頭雪亮,當即說道:“三郎,末將有個不情之請。”
朱全忠頷首:“說來。”
葛從周:“三郎何不與張公做個賭注?”
張全義詫異地看着葛從周,不明白怎麼會扯上賭注?卻聽葛從周繼續說道:
“若張公真的肯爲國分憂,給三郎獻上一年軍糧,三郎便先赦了那小兒。只是,不知張公可願拿出一年軍糧,來救這小兒性命?”
朱全忠差點笑出聲來,張全義治理洛陽兩年,第一年成效不大,去年卻喜獲豐收。從洛陽收走一年軍糧,恰好把他這一年的收穫,搜刮的七七八八,合着這田舍翁兩年辛苦,到頭來基本都進了自己囊中,朱全忠心情好生歡暢!通美真乃能臣!他的要求,正好符合了自己送人情不能隨便送的原則。他兩隻眼看着張全義,心裏卻暗自嘀咕:你要救那小兒,且看是否真誠?
張全義完全可以駁斥,這不是跟土匪綁票索要贖金一個調調嗎?何況張某不過是好心求個人情,張某和那小兒非親非故,怎麼就要被敲竹槓?但他一向誠實,猶豫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卻不知使相的一年軍糧,合該多少?洛陽雖然去年薄有積蓄,卻也未必能夠供得上。”
朱全忠腹內大笑,卻也不想過分爲難這個老實人。一個是要張全義的洛陽來做後勤支撐,另一個也準備讓節度副使裴迪、糧料使韋震等人,去洛陽學習一下張全義的經驗,回頭把宣武鎮的農業搞上去。
那時候的軍閥,起兵鬧事的時候當然是混世魔王,像黃巢那樣流寇主義,走到哪搶到哪,所經之處,赤地千里;可一旦有了地盤之後,也明白豬養肥了才能吃的道理,開始保護自己的地盤。有那混得好的,做了一方節帥以後,屁股決定腦袋,那就更要努力發展經濟。剽掠就算還搞,那對象卻已經是其他藩鎮了。
有了這些考慮,朱全忠就大度地一笑說道:“這樣吧,通美,你陪着張公去找糧料使韋震,當面算清軍糧供應所需。若張公果然爲難,也還有商量餘地。大郎!”
朱友裕在一旁一直聽的津津有味,現在聽阿耶召喚,馬上大聲答應。
朱全忠說道:“既然張公用一年軍糧來救那小兒,自今日起,就莫再追那小兒了。”
朱友裕當然高興,那小兒逃向蔡州,本來也無處擒拿;現在阿耶一個順水人情換了一年軍糧,脫了他這差事,他佩服的五體投地。而張全義聽說那小兒已經不被緝拿,自以爲挽救了一條幼小生靈,心裏也非常痛快。
汴州城外的李克用,也得到了王重榮送來的消息。聽說朝廷不但給了自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名銜,還將他封爲隴西郡王,心中大爲寬慰。衆將聞訊也紛紛前來賀喜。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笑着問:“鎮遠如何看待此事?”
周德威連忙抱拳說:“末將終於能稱司空爲大王,自然欣喜不已。”
李克用笑了起來:“你當初的那個計較,現在看來還真是好用。這使相名銜啦,郡王封號啦,如今朝廷是可着勁往我們這裏塞。”
周德威眼裏閃過一道亮光:“臣記得原先說的是,要大王不斷向朝廷申訴此事,總要讓朱三時刻被朝廷忌諱才好。”
李克用想了一下,忽然故意問:“鎮遠,封郡王的是我,你爲何欣喜?”
周德威當然明白李克用的意思,馬上朗聲說:“大王,此事末將倒是有四個計較:第一個,我等衆人跟隨大王南征北戰,便是爲了匡扶社稷,救民於水火,官家認可咱們,當然至關重要。”
李克用微微頷首:“第二個呢?”
周德威立即回答:“第二個計較,說來有幾分尷尬,就是人皆有私心。我等追隨大王,自然也想靠了這一刀一槍,謀個富貴。如今大王做了郡王,大家夥前程敞亮,自然欣喜。”
邈佶烈等人都轟然叫好。
李克用看看邈佶烈,忽然想起一件事:“雖然如此,朝廷又給朱溫賜名朱全忠。哼,孤看他哪裏忠?必是個大大的奸臣!”
看着衆將頻頻點頭,李克用接着挺胸說:“朝廷賜名,孤這郡王,也可賜名!邈佶烈,孤賜你改名李嗣源!”
李嗣源連忙跪下:“多謝父王賜名!”
李克用讓他起來,周德威笑着說:“恭喜大太保,‘嗣源’兩字,好生堂皇。”
李嗣源向周德威拱手。只聽李克用問:“鎮遠還有什麼計較?”
周德威說:“臣要說的第三個計較,便是稱王慶典,恐怕要等返回太原再正式舉辦,一個是隆重其事,是個尊崇朝廷的意思。再一個就是讓太原軍民與大王同樂,今後衆志成城。”
李克用皺起眉頭,用手指頭彈彈王重榮的來信:“王公也說了,聖旨是送往太原。咱們是要趕緊回太原接旨呢。”
李存孝卻問道:“不打汴州了?”
李克用看他一眼:“馬軍攻城,本非長項。此番且饒過朱三也罷。”
李嗣源拉了李存孝一把,李存孝這才發現,剛纔喜慶熱烈的氣氛,因爲自己提起打汴州,現在已經低落下去。他連忙換個話題,問周德威:“鎮遠,你最後還有個什麼計較?快說啊。”
周德威笑着看看李存孝:“若是返回太原,有兩條路。或是經過洛陽,或是走河陽。洛陽張全義與朱三親厚,只怕未免有些難堪。”
李克用斷然:“洛陽肯定不走,咱們經過河陽,去看看李罕之。”
沙陀軍終於離開汴州了。當數萬大軍揚起的遮天黃塵逐漸散去後,一大片新起的墳地,孤獨地留在了曠野上。五月的風掠過墳頭,掠過那幾塊石碑,那是史敬存、薛鐵山和賀回鶻、陳景思等人的墳墓。
這些石碑,將要在這曠野上飽經風霜雨雪,最終逐漸傾圮。
改變歷史的上源驛之變,到此終於畫上了句號。但影響今後中國政局幾十年的朱李兩家的征戰,此刻才剛剛開始,這一大片新墳,就是上源驛之變的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