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屍變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海釣綠碼字數:4199更新時間:24/06/27 19:29:20
葉厚生去到丁員外那裏結清租金,路上還遇見了張歸厚帶着大隊騎兵呼嘯而過,一般小民,見了這等陣仗,自然都躲得遠遠的。葉家以前曾去朱使相府上演戲,故此汴軍大將,他家倒是認識不少,今日領頭這張將軍,葉厚生就曾見過,心中就不甚怯,只在路旁的屋檐下略避一避。他一面看着騎兵們奔馳而過,一面心裏暗暗計數,估計大約有兩百騎兵吧。
騎兵過完,他就繼續向丁員外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裏琢磨,適才娘子說使相的郎君去菜園,卻說只有幾十個馬軍。如今這張將軍,卻帶來兩百多馬軍。看來是朱大郎在菜園裏沒找到小兒——且慢,找小兒爲何要掘地?看來他們斷定那小兒已死,這是在找小兒屍身呢。
他看看地上的陽光,又尋思到,昨夜好大一場雷雨,菜園裏更是成了沼澤。若有小兒死在那裏,最多不過皮肉浸爛了些,想來也不難尋找。如今還要張將軍帶人前去增援,定然是要擴大搜索範圍。溫兒早上帶友孝回家,友孝卻沒有外袍,想來友孝這一夜必然經歷了不同尋常的大事,自己竟然沒有追問底細,真是喜得螟蛉子,頭腦都昏了。不過,當時情況下,如果問東問西,友孝若是感覺被看輕了,不再拜自己做義父,豈不是因小失大?
當下打定主意,先去結清房租,然後儘早離開汴州。雖然宣武軍四下搜索小兒,但友孝身形頎長,怎麼看也不像是六歲小兒。不過適才聽他口音,定然不是汴州本地人。而且他腳上那雙鞋,價值不菲,顯見這孩子來歷不凡。
忽然想起昨夜上源驛一場大火,莫非友孝的親生爹孃就是住在上源驛?不覺一拍大腿,引來街上路人的詫異眼光。葉厚生也不介意,還是邊走邊想道,一定是他家人就住在那裏,走水之後,只有友孝倉促間逃出驛店,他親生爹孃,想必已經喪生火海。想到此處,不覺喜上眉梢,雖然暗責自己心理陰暗,但還是忍不住高興。這麼說來,友孝已經父母雙亡,難怪他肯拜葉某做個義父!
忽然想起宣武軍還在捉拿小兒,雖然很可能並非友孝,但總覺得兩者之間似乎還是有着聯繫,心下未免惴惴不安,頓時又覺得自己“金風未動蟬先覺”,果然是個好計較。不論汴軍是不是在捉友孝,也不論他父母是否還在,只說葉某這裏一走了之,這螟蛉子從今往後再沒走處,葉家香火總算有了承繼。
不覺行到丁員外家,卻見他一個人眼神突突地坐在大桌子前,桌上卻空蕩蕩無一物。葉厚生不覺納罕,便咳了一聲。
那丁員外陡然驚醒,見是葉厚生,知道他走州過府,江湖經驗豐富,不由喜上眉梢,連忙上前一把拖住葉厚生,讓他在那春凳坐了。
葉厚生心想丁員外定然遇到難事,卻也不提起,只篤定的等他開口。果然丁員外給葉厚生倒了一杯水後,期期艾艾兩句話後,便問道:
“葉老兄,你見多識廣,可曾聽過屍變之事?”
葉厚生心中一愣,臉上卻依然從容:“當今戰亂不斷,若論死人,何止千萬。若說屍變,孔聖人都說該敬而遠之,卻又從何說起?不知員外爲何有此一問?”
丁員外嘆口氣,只好壓低聲音,將自己昨晚所見到的蹊蹺事告訴了他。說完後忍不住心頭不安,便問葉厚生:
“葉老兄,你說我這麼年輕,怎麼就會看見這倒黴事?莫非是天災將至?”
葉厚生心裏一凜,頓覺一股寒氣從腳底一直升到後背。我說這孩兒來的唐突,原來竟然是屍變?昨晚好大雷雨,電閃雷鳴,正合屍變的條件。那小兒估計被馬軍殺死之後會,即刻便發生了屍變。定然如此,否則,世上哪有這等好事,憑空一個俊俏小兒來拜我做義父!
但他又實在捨不得這個義子,友孝的形象也浮現在腦海裏。頓時又疑竇叢生:這孩兒臉色正常,而殭屍臉色,聽說分青、白、灰三種,顯見友孝絕非殭屍。再說殭屍都擇人而噬,兇狠異常,也該在暗夜活動,友孝進我家門,卻是大天白日,與尋常小兒無異。看來他不是屍變,而是自己先前所想,上源驛走水之後,逃出驛店,再無親人,不知怎麼遇上溫兒,遂投入葉家,拜我爲父。
嗯,理應如此。
可是丁員外所說,十分真切,對榫對卯。況且今日他們在菜園子裏,的確沒有找到那小兒的屍骸!丁員外又說那小兒屍身當時就長大了許多,可不就是友孝的形容?
可是從沒聽說過屍變會長大啊?
丁員外在一旁看着葉厚生臉色時陰時晴,變化不定,自己也是緊張不已。實在忍耐不住就開口問道:
“對了,老兄有沒有靈驗的符籙,有時,便送與丁某,今年的租金便不用再算了。”
他這一問,反而讓葉厚生拿定了主意,且先結清房租,之後返回家中,問過女兒底細,再做分曉。連忙推辭道:
“我都在汴梁居住,去哪裏求什麼符籙?今日我來,卻是和你結清房租,便要往蔡州去投奔薛公了。”
葉厚生說了幾回沒有符籙,好容易才擺脫丁員外糾纏,結清房租後,滿懷心事往家中走去。路上兀自不斷琢磨,友孝孩兒分明日光下有身影,怎會是邪魅屍變?只是,這孩兒來的果然有幾分蹊蹺,若真是他家裏人尋來,自己豈不是空歡喜一場?想起娘娘死後,自己帶着妻女離開皇宮,來到這汴梁城獻藝謀生,日子倒也過的安穩,若這孩兒帶來些不測之事,又或是惹了官司上身,如何是好?
只是,若就此將這送上門的義子捨棄,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自己這輩子命中無子,一直因香火不能延續,感覺愧對祖宗。好容易佛菩薩顯靈,送了個承繼香火的來,豈能又將他趕走?
一路尋思,都是左右爲難,眼看家門已到,索性一咬牙想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天既然將這孩兒送來,便是葉家祖宗積德。且先帶了他去往蔡州,若是一路平安,便是天降福氣,葉家香火並不該絕。對他來說,這就像是一個賭注,是要現在這種小康生活,還是爲了葉家香火而置身於不可知之中?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葉厚生是個傳統男人,爲了葉家香火不斷,他決定賭一把。
他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作爲一家之主,他有權利去下注,賭上一把。
進了門來,看見葉大娘早已將大小包裹打整妥當,帶着葉娘溫姐弟兩人,躲在屋檐的日影下正在閒話。
葉厚生突然想起,竟然忘了去僱輛騾車。忙又回頭向門外走,只聽葉大娘粗嗓門叫道:“官人去哪裏?”
葉厚生笑笑說:“一時匆忙,忘了該去僱輛騾車。”
葉大娘說:“官人不必忙碌臨,先前已經和王婆說好,這光景想必就要到了。”
葉厚生停住腳問:“不知車價多少?”
葉大娘猶豫一下說:“就是有點貴,要一千二百文錢呢。”
葉厚生肉疼了一下,嘆口氣道:“不論貴賤,能出城就好。”
想起那事,便向葉娘溫招手叫她過來,葉大娘卻上前問道:“溫兒與友孝正說的高興,官人喚她怎地?”
葉友孝壓低了聲音說:“便是友孝之事啊,想問女兒怎樣引來的他?”
葉大娘一笑,帶葉厚生出了門指着街道說道:“妾都代官人問過了。原來溫兒早上見了幾個小潑皮在搶奪友孝的衣物,一時氣不過,出了面把那幾個攆跑了。卻又怕人家來尋晦氣,便將友孝帶回了家。”
葉厚生暗自尋思,丁員外的話肯定不能告訴娘子,一是怕她婦人膽小,二是怕她從此對友孝有了成見,家內從此不和。這件事,只能爛在肚子裏了。從女兒的話來分析,倒像是合了自己那個“上源驛走水-逃跑後無家可歸”的邏輯。
只是丁員外的話,總像是喉嚨裏黏了一口痰,不吐不快,偏又不敢吐,當然也無處可吐,倒是叫人好生難受。
夫妻倆正說話時,騾車到了門口,趕車的是個精壯漢子,叫做韓五,也認得葉厚生。
見騾車都到了,葉厚生反而放下思緒:且先上路。一路上自己暗地裏仔細觀察,若有了蛛絲馬跡,卻好自己已經有了防備。總而言之,不到萬不得已,這螟蛉子我是要定了!
夫妻倆相幫着車伕,一齊搬了包裹上車。騾車裝的滿滿當當,好容易坐下母子三人,葉厚生只好走路跟隨。
韓五說曹門打仗,幸好往蔡州走的是尉氏門,昨晚一場大仗,今早才算消停。葉厚生走在路上,隨口問道:“聽說是與蠻子打仗?”
韓五回答:“雖是蠻子,忠義也不輸咱們漢人。聽說最後上百人,全都戰死在尉氏門前,竟然沒一個投降使相的。”
葉厚生嘴裏答應着:“是啊,各爲其主嘛。”心裏卻在琢磨,這麼多無主冤魂,是否與丁員外說的“屍變”有關?
正在亂想時,聽見韓五詫異道:“怎地城門不開?”
葉厚生連忙看去,果然沒人排隊出城,城門裏也是黑洞洞的,顯見城門緊鎖。忙緊走兩步,向守城的小校小心問道:“將軍,我等想去蔡州,可否行個方便,打開城門?大恩大德,絕不敢忘。”
那小校三十多歲,聽見有人稱他將軍,心中高興,嘴上卻說:“你等要想出門,先看你這一行,有無小兒?”
葉厚生情知這就是早上汴軍搜城之事,正想說話,卻見葉友孝已經下車,走向小校,連忙向小校說道:“這個便是犬子,今年已經十歲。”
小校看看葉友孝,明顯不是五六歲小兒,當即下令開門。嘴裏卻說:“老丈,勸你還是留在汴州,朱使相這裏,雖有沙陀人打仗,估計打不了多久。你等要去蔡州,路上兵荒馬亂,若有閃失,後悔卻來不及。”
看得出來,小校的確是個厚道人,但是葉厚生也明白,留在汴州,他收留義子的事情早晚會爲人所知,那時候加上丁員外的證詞,先不說拐賣人口的官司,只是朱使相一句話,友孝就難逃羅網。只有逃出宣武鎮,逃到蔡州託庇於薛公門下,那薛能可是蔡州的節帥,與朱使相一般兒高。到了薛公那裏,自己這一寶,就算押對了。至於路途風險,總比不了官司上身、朱使相的手段吧。
葉厚生正要找個藉口出城,那韓五卻忽然說道:“這等風險,韓五去不得。”
葉厚生一愣:“韓五,車資都給了你啦,你現在不去了?”
韓五連連搖頭:“若不然,我現在把你們照樣送回去,車資照樣奉還,如何?”
葉厚生苦笑道:“我這一家,莫不是坐你的馬車來兜風不成?”
韓五態度不變:“你一家去哪裏,韓五不敢問。但韓五去不去,自己說了算。”
韓五的突然變卦,讓葉厚生猝不及防,倒是葉大娘出聲了:“韓五,你要回家就回去,但騾車卻要留下。”
韓五:“你若肯付錢,我便賣給你。”
一番討價還價,總算十九貫錢買下騾車,葉大娘自己趕車,葉厚生便和兩個孩子坐在行李中間,一家人徑自向蔡州而去。
再說朱友裕帶人把那丁家菜園幾乎挖地三尺,卻哪裏有什麼小兒。派人去尋昨夜的蠻子屍骸,雖然史敬存、薛鐵山、賀回鶻、陳景思等人並親騎軍的屍身都在,卻怎麼也翻不出小兒屍體。只好把地主丁員外拿來,無奈丁員外一口咬死說自己昨晚睡覺,不知菜園裏動靜。
朱友裕沒有法子,眼看時間過去一個時辰了,心想只好向三郎說明,省得再生意外。拿定主意,直奔衙內而去。
朱溫聽說朱友裕昨晚槍挑一個小兒,今日卻尋不到屍身,也覺納悶。可是河東那頭卻堅稱小兒仍在汴梁,看他興師動衆來戰,不似作僞。爲何偏找不到?
張夫人聽說大郎尋找小兒之事,當即說道:“這小兒定還活着,只不知被哪個百姓家私藏了。”
朱溫搖搖頭說:“這就難找了,汴州雖不似長安城千門萬戶,但也是十萬人家,哪裏去尋?”
張夫人不由笑道:“又何必尋?官人一招‘敲山震虎’,今日在汴州大索小兒,那家人心膽俱碎,哪裏還敢留在汴州?必然已經逃走。官人但命人查詢城門,定有所獲。”
朱溫立刻命人去各城門查詢,果然得知有家唱戲的帶了一個十歲幼兒離開汴州,前往蔡州了。朱溫只覺蹊蹺,爲何不將小兒送還李克用,反而千里迢迢前去蔡州?而且年齒也不相符。雖然心存疑竇,但也命人葫蘆將此事報與李克用,只說令郎被戲班子帶往蔡州了。同時把沙陀軍的屍骸一齊移交過去,把昨夜之事都推到張歸霸幾個身上,草草將此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