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口水仗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海釣綠碼字數:4071更新時間:24/06/27 19:29:20
    此時一陣鑼鼓聲還有尖銳的嗩吶聲傳來,李克用擡起他的獨眼,看見大軍已經來到汴州城下,衆多百姓正在敲鑼打鼓,顯見是歡迎自己。

    汴軍一班將領之前,一人騎着一匹高大的烏騅馬,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態。此人正是李克用口中說過的朱三,宣武軍節度使朱溫。

    初次看到朱溫的人,都立刻會被他臉上的兩根倒八字濃眉所驚駭。的確,這兩根眉毛非常奇特甚至詭異,它們像兩把掃帚一樣幾乎佔滿了朱溫整個額頭,甚至有些掃到了鬢角。看不慣的說是妖邪之相、奇醜無比,諂媚之輩卻說這是橫掃天下、貴不可言的面相,孫思邈活了141歲,他就長了兩根這樣的長壽眉。這兩根倒八字眉下,卻是兩隻一直不停滴流亂轉的眼珠,好像說明眼珠的主人永遠心神不定,也好像是說明此人永遠不會相信對方。再往下,臉部中央嵌着一大顆醒目的蒜頭鼻,可是山根不穩,倒有些軟塌塌的腐肉感覺。蒜頭鼻下的黑髭濃密異常,每根髭毛都像鋼針一般直刺前方。

    李克用不懂面相之術,但看見朱溫如此張揚的迎接自己,他的臉上終於浮起一絲笑容,雙腿輕輕一磕踏雪胭脂馬,馬兒邁着輕快的步伐跑向城門。

    城門下的朱溫眼見李克用來到,連忙帶着將領們迎接上前,嘴裏哈哈笑着說:“賢弟,李賢弟!愚兄可是傾誠迎接李司空大駕光臨啊!”

    李克用一聽這話就不舒服了——居然一個字不提王滿渡我血戰救你?再加上他看不慣朱溫額頭上那兩條掃帚一樣的粗眉毛,就故意嘆了一口氣說:“李某血戰黃巢,只爲匡扶社稷,求個國泰民安。哪知一路行來,發現老兄這宣武鎮,治理的委實不怎麼樣,可說是民生凋敝!朱老兄,李某看你這官當得不咋樣啊!”說罷拍拍周德威肩膀說:“陽五,是否如此?”

    此言一出,兩軍將士都是一愣,特別是沙陀軍這邊,更是摸不着頭腦:司空怎麼了?見面就打主人臉?而汴軍方面,性情暴躁的已經手捏刀柄,一雙雙眼睛都盯着朱溫,似乎只要使相一聲令下,便要叫這不知深淺的沙陀小蠻子血濺當場。

    朱溫雖然還不想翻臉,但驟聞李克用此言,也是不由一愣:“不知賢弟此言從何說起?”

    李克用大手一揮:“沿路所見,良田變成荒野,有一家四口,就餓死在這荒野!”

    監軍陳景思也開口說道:“下官也曾親眼所見,實在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

    河東衆將士想起適才路上所見慘象,不由都低下了頭。朱溫察言觀色,情知李克用此言不假,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葛從周見狀立刻插嘴說道:“我家使相初來乍到,自然……”

    朱溫腦子何等滑溜,不等李克用反駁,他已經想好了“以退爲進”的對策,立刻伸手制止了葛從周,自己用極其沉痛的聲音說道:“賢弟所言慘劇,確實是朱某失政之罪!朱某豈敢推脫!不過朱某今日在此,當着汴州父老鄉親之面,當着河東將士之面保證,一年之後,若汴州仍然野有荒地、民有餓殍,朱某不待賢弟問責,自當來此地領受天殛之刑!”說罷用手往地下一指,示意這裏就是將來的“天殛之地”,同時兩眼炯炯,堅定而坦誠地看着李克用。心裏卻想着:想跟朱某打口水仗?你還嫩!

    朱溫這一席漂亮話加上出色表演,頓時引來汴州父老一片狂熱叫好,就連宣武軍、河東軍將士也都情不自禁爲他喝彩,畢竟兩軍官兵,多半來自農家,聽說朱使相要發展農業、體恤民生,自然對這位掃帚眉使相頓生好感。

    李克用也被朱溫堵的無話可說。可不是嘛,人家都已經立下天誅地滅的重誓了,你一介凡夫俗子,你的譴責還能大得過天神之怒?

    眼看司空無話可說面露尷尬,周德威連忙向朱溫一揖說道:“朱使相一番豪言壯語,直說到天日可鑑,周某佩服不已。只是周某向來有個習慣,那就是不僅聽其言,更要觀其行!使相將來究竟如何做,周某倒要拭目以待!”

    衆人聽周德威說到“聽其言觀其行”六個字,果然不由心中一頓,都在想自己怎麼聽當官的幾句漂亮話就迷糊了!衆人雖未說話,但朱溫卻明顯感到軍民們的愛戴之情立刻成了觀望之意。頓時不由心頭火起,自己好容易煽動起來的民心士氣,現在卻被這黑臉大漢又給壓下去了。不過嘴巴上還是很客氣:

    “克用賢弟,不知這位周將軍,”說到這裏朱溫頓了一下,看看周德威披着的那件沾滿戰塵的紅袍,微笑接着說道:“可就是名貫九州的紅袍將周鎮遠?”

    李克用笑了:“老兄好眼力,他就是鐵林軍使周鎮遠。”

    朱溫點點頭,表面泰然,腦海中卻在快速思考,不就是餓死了四個草民嗎?李克用你也算沙場征戰多年的猛將,雙手沾滿多少人血?卻來朱某面前假惺惺地大發慈悲!你哪裏是悲天憫人,分明是指桑罵槐!這周德威更是猖獗,居然要“觀其行”!甚好,朱某現在就把戲做足,讓你看個過癮!

    想到這裏他淡淡一笑:“鎮遠!你是劃下道來,要看朱某如何做?老氏!帶人去尋那一家四口,好生安葬!”

    大將氏叔琮叉手唱喏,周德威連忙說:“我家司空已經埋葬了,因軍中沒有棺槨,只是挖了個深坑,讓這家人入土爲安”。

    朱溫面色一肅:“這就使不得!死者爲大,怎可草草掩埋我汴州百姓?老氏,你且去尋了棺木,將這家人重新埋葬!厚葬!”

    氏叔琮帶了幾個馬軍絕塵而去。

    朱溫這才對周德威笑着說:“鎮遠,朱某如此行止,你看如何?”

    朱溫可能希望對方讚不絕口,不料周德威卻說道:“德威雖然只是軍中粗人,卻也聽說過厚葬不如薄養的話頭。死者已矣,還望將來使相能薄養治下子民,不使餓斃之事重現,德威尚有何言?”

    葛從周覺得自己應該替主分憂,於是插進來說道:“鎮遠此言,未免咄咄逼人!我家使相初來宣武鎮,縱然得行充沛,也需春風化雨,徐徐而來,豈可一蹴而就?使相已經許諾經年之後,汴地再無餓殍之事。李司空虎踞太原已經年餘,莫非河東便已經富庶太平?”

    朱溫笑道:“河東苦寒,百姓凍死之事,怕是難免。”

    葛從周一番話,將口水仗打到了河東地盤。朱溫對自己手下的想法,當然一清二楚,索性拿着河東大做文章。

    李克用說道:“多謝老兄提醒,李某以前忙於清除妖魅匡扶社稷,果然對民生之事,關注不夠。此番回到北京,必然也要致力農桑,不負百姓期待。”唐代三京,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北京就是太原。但李克用不說太原而說北京,暗指太原地位遠遠高於汴州。同理,我的地位也遠遠高過你朱溫。

    葛從周冷冷笑道:“我家使相說一年後野無餓殍,李司空可敢也如此承諾?”

    李克用一愣,這一將軍,還真叫他爲難了。他從小舞槍弄棒,13歲就當上了牙將,15歲就勇冠三軍被稱爲“飛虎子”,十五年軍旅生涯,就算忙裏偷閒,也是娶老婆生孩子。論打仗殺人,李克用怕誰?但說到治民理政,勸課農桑,那是啥玩意?今天也是路遇一家四口餓死路旁,這才觸動了惻隱之心,他又是個直率漢子,這才當面指責朱溫。沒想到葛從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飛虎子打成了啞巴子。其他河東將領,雖然也不相信朱溫的承諾,但如果讓他們來誇口一年之後如何如何,這班耿直漢子又開不了口。何況,就算想吹牛,也輪不到他們。

    河東監軍陳景思心底雪亮,連忙和上一把稀泥:“哈哈,兩位節帥,都是上馬殺敵下馬安民的棟樑啊,如今竟然爲了百姓安樂而互不相讓,真是我大唐之福、生民之福啊。再沒說的,下官見到官家以後,定當將兩位節帥風采,如實奏上。”

    薛鐵山忍不住說道:“既如此說,朱使相可敢讓我一年後帶着親騎軍重返此地?”

    此言一出,汴軍將士盡皆怒目而視,藩鎮雖然不像一個國家那樣有明確的領土主權,但外藩兵馬來到藩鎮治所,分明就是上門挑釁!何況你薛鐵山帶領的,還是李克用的親兵衛隊!言下之意,豈不是馬踏宣武之意?這不是欺我宣武無人嗎?

    一聽薛鐵山說的過分,周德威連忙圓場:“啊,使相,鐵山之意,是想一年後親眼看看此地,是否真的野無荒地,民無菜色?”

    葛從周硬邦邦頂了回去:“鎮遠不必多言!一年後,葛某也當躍馬太行,飲馬汾河,飽覽河東風物!”

    如果說薛鐵山的話只是會讓人產生歧義,那麼葛從周的話就很難讓人產生歧義了。白袍將史敬存催馬上前:“通美想飽飲汾河水,不妨先問過我的梅花亮銀槍!”

    薛鐵山也大吼:“我也有鬼頭刀伺候!”

    汴軍又一大將張歸霸也同時大叫:“偏你有槍?我也有虎膽銀槍在此!”

    雙方都是武藝高強又兼年輕氣盛的男子漢,若非未奉將令,只怕早已有人血濺當場。只聽朱溫喝了一聲:“住口!”

    汴軍將領憤憤後退,河東這邊將領也在李克用一揮手之後,停住爭執。只是雙方依舊怒目相對,氣氛緊張。

    朱溫淡淡一笑:“年輕人火氣大,賢弟見笑了。”

    李克用連忙擺擺手:“彼此彼此,其實你我兩鎮,可謂天南地北,咱們爲朝廷各守一方太平罷了。”

    朱溫笑着點頭,卻將眼睛注視着史敬存問道:“這一位,必然就是白袍將史恭祖了。哎呀賢弟有此兩將,真可說是如虎添翼啊。”

    李克用得意一笑:“老兄此言,卻莫叫邈佶烈他幾個聽見。”

    周德威也笑着說:“邈佶烈、益光、德璜幾個倒也罷了,主要是莫讓十三聽聞。”

    朱溫作出如夢初醒狀,連忙說:“正是正是,久聞賢弟手下有十三太保,個個英雄,威名遠播。哎,”他眼睛一轉看着周德威問:“卻不知鎮遠在十三太保中名列第幾?”

    周德威坦然說道:“十三太保中,並無周某。”

    朱溫心中暗喜,表面卻裝作驚訝問:“卻是爲何?鎮遠文武雙全,卻不能名列十三太保?哎呀賢弟,愚兄可要爲鎮遠鳴個不平了。”

    葛從周輕輕皺眉,心想使相這句話挑撥意味太過明顯,未免操之過急了。果然,就聽李克用淡淡說道:“十三太保皆是李某義子,鎮遠卻是我的兄弟,輩分不合。”

    朱溫碰了個釘子,卻絲毫不以爲意,哈哈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愚兄不明就裏,卻是失言。”他又打量一下河東衆將,再次問道:“那麼,鎮遠適才提起的十三太保,如何卻又不見?”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周德威拱手說道:“司空唯恐大軍入城,百姓不安,故此命邈佶烈和十三暫領大軍,駐紮城外。”

    朱溫暗自一怔,他也知道此番李克用手下共有五萬大軍,自己全城兵馬都不足三萬,如若沙陀兵開進汴州,極易形成反客爲主之勢。這時聽見李克用粗豪的聲音響了起來:“老兄,我這八九萬人馬進了汴州,你不怕把你這城吃個底朝天啊?到時候再餓死了人,只怕你反而怪罪到李某身上了。”

    朱溫心想,沙陀人也不老實了,我豈不知你就是五萬人。當下笑了笑說:“還好賢弟考慮周全,愚兄只是素聞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大名,今日無緣得見,甚是可惜。”隨手一指身後的汴軍將領:

    “便如葛通美,祖上也曾官居兵部尚書,本身更是英雄了得,手中一條虎頭亮銀槍使得出神入化,可說是智勇雙全,故此人送外號白玉將。莫不是通美英名遠播,連李存孝也不來與你相識了。通美,可惜啊。”

    李克用見此人身高六尺有三,倒是雄壯,白淨麪皮,劍眉虎眼,可惜一隻鷹鉤鼻,心內便不喜歡。轉頭問道:“陽五可知此人?”

    周德威笑笑:“葛通美乃是巢賊的五虎將之首,末將怎不識得?據說還精通兵法,被巢賊拜作兵馬大元帥呢。”

    李克用明白過來,笑道:“那想必也是王滿渡一戰,歸降朱老兄的降將了。”

    兩人一唱一和,先罵黃巢,再把葛從周的老底翻了個遍,朱溫心頭鬱悶,葛從周更是氣的咬牙切齒,兩眼死死盯着李克用和周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