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真形界（七）

    殘陽西斜，大日將墜。

    慘紅的日光，灑在小院之中。

    見眼前的老道士，竟是往後仰躺，躲過了削向其脖頸的重劍，屠良的目光微閃。

    “呵……”他恥笑一聲，斬出的暗金色重劍，去勢頓止，猛地一轉，豎劈而下！

    錚！

    厚重的劍鳴聲連城一片，在顧青的耳畔響徹，震盪着他的耳膜，令他難以聽到除這劍鳴之外的任何聲響，他的目光卻是變得平靜無比。

    ‘赤子之心，外物不染，既爲真氣，自當爲我所控！不過因心躁動，而化虛浮罷了。’情緒二字，似當真能夠相互浸染，觀小姑娘顧月的平靜與懵懂，顧青的心中焦躁，一時盡去。

    隨着這持續了幾個時辰的焦躁散去，似一盆涼水自顧青頭頂澆下，他立時間心若冰清，澄澈無比。

    一絲絲被內蘊火毒的灼熱之氣，裹挾的真氣，似變得極爲沉重，掙脫了那蒸騰的灼熱之氣，似點點細雨落下，匯入顧青的周身經脈，有如生根了一般，再不受任何外力所影響。

    真氣既復，危機不存。

    然顧青方纔所見，並非只有懵懂平靜的小姑娘顧月，還有……那兩輪西斜的大日！

    兩輪大日惶惶，縱是其光再是熾烈，也有墜落之時，所謂盛衰只在方寸之間，外盛極，而內衰敗，便如路遇野火正燃草木，炙熱的火焰下方，殘留的是，生機燃盡的草木灰燼！

    所謂四時之中，夏時對應的真意，便如肆意燃燒的野火，也如那將要墜落之殘陽！

    ‘殘陽雖墜，不損半分熾烈，野火縱滅，草木灰中自蘊生機，此並非湮滅之道，毀滅之途，蓋因萬物興衰皆有其理，萬物生滅皆有其時……’顧青分心二用，思索的同時，推衍起了那流焰真形圖。

    流焰真形圖，只是一種基礎的觀想方法，這件事顧青在修煉之初，就已感受到。

    所思所想，也不過是剎那間事。

    推衍流焰真形圖的同時，由於真氣歸於經脈，流轉周身百骸，便是依舊處於周身毛孔閉合狀態，顧青的身形也陡然矯健起來，他面對那斬落的重劍，並無絲毫慌亂，只是趁着後仰之機，反身撐地，腳下一蹬，便已翻滾到丈許之外。

    轟！

    暗金色的重劍落在地面之上，將下方地面鋪着的磚石砸碎，而後未有半分停留，便再次被那屠良擡起，破空再斬，直奔顧青而去！

    “躲……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躲上幾劍！”屠良口中冷笑，他那臃腫的體型，即便是手執丈許長的重劍，也似持着草莖一般，毫不費力。

    冷笑聲還未落下，屠良那臃腫不堪的身形踏地飛身，似貼地飛掠之般，變得無比靈活，手中重劍舞動，劍劍披着裂風，朝着顧青殺來。

    顧青翻滾到丈許外後，一手撈起小姑娘顧月，而後將之甩手丟向宅子裏，順勢起身，抽身飛退。

    他連連後撤，往往能以刁鑽奇異的角度避開重劍，眨眼之間，已是退出了十幾丈！

    顧青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眸，依舊透着平靜，他漲紅的周身，已是不再如之前那般膨脹着，體表有絲絲縷縷赤紅的光暈流轉，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個複雜的圖案，這圖案似流淌的稀薄火焰一般，若有若先，又好似不存，很是玄奧。

    屠良的獨眼中，也滿是血絲、

    但他並未如顧青這般平靜。

    隨着他一劍又一劍落下，明明一劍更比一劍快，可見竟是連這形如槁木的老道士，都無法碾死，他的眼眸中，已是被暴虐之色所充斥！

    某一刻，其斬出的重劍一抖，竟有所偏移。

    顧青的身形後撤之勢頓止。

    “劍都拿不穩，怎麼出來混的？”他口中譏諷，便在出言的同時，已是未卜先知一般踢出一腳，恰在這時，那屠良重劍斬落，正落在他的身側，厚重的劍身出現在了他踢出的腳前！

    嘣！

    一聲巨響出現在場中。

    屠良只覺握着重劍的虎口劇震，門板寬的大手，不由得一鬆，那柄暗金色的重劍便被顧青當場踢飛了出去，砸塌了十幾丈外的院牆，倒塌的院牆磚石簌簌落下，將那重劍埋在了其下。

    顧青單手揹負身後，一手伸出，對着屠良，神情平靜：“不知閣下是什麼人，要來對老道不利？”

    顧青的身軀體表，已是凝出一道玄奧的赤芒構成之圖案，他體內蒸騰的灼熱之氣，此時都聚集在了這玄奧的赤色圖案之中，而這玄奧的赤色圖案，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他的身軀之上飛快擴張。

    初時，此圖案只是流焰真形圖記載的模樣，可隨着顧青不斷地推衍，其不斷的形變，不多時，其囊括的經脈、穴位，竟已較之流焰真形圖囊括的經脈、穴位，要多出一倍，且還在不斷地擴張！

    隨着這玄奧圖案的擴張，顧青的周身，漸漸地，有赤色的蒸騰之氣泛起，扭曲着四周的光線。

    屠良見此一幕，暴虐的心緒立時消失。

    他凝重的看着身前老道，瞥了眼遠處掩埋在磚石下的重劍，身上竟是亮起了些許的金色光芒。

    這金色光芒，在屠良臃腫的身形上，勾勒出一道繁複的圖案，使得屠良周身也有金色的光芒綻起。

    “老子屠良，是特來取你性命的人……對了，門內的徐素師兄，讓我代他問個好。”

    屠良獰笑道。

    隨即，屠良周身金色的光芒立時蒸騰而起，亮起了幾十個金色的光點兒，所有的金芒都朝着那些凝聚而出的金色光電兒匯聚，瞬時間，就化作密密麻麻的金芒，一併朝着顧青破空爆射而來！

    唰！

    就似混亂的暴雨一般，只是一瞬，這些金芒就幾乎落在顧青的身上，彷彿要將他的身形洞穿。

    而就在這些金芒爆射而來的瞬間，屠良也是腳下一踏，飛身俯衝而來，其張開了門板寬的手掌，便見其那極寬的手掌之上，有一道道金色的紋路漸漸亮起，很快就凝出了一道符。

    這道符爲金色，一經凝出，屠良周身就似被一座金色大碗倒扣，將其護在其下。

    顧青面對着滿天的金芒，神情平靜。

    他擡起手掌，便見凝固的血痂之上，似再次有鮮血滲出，而後一道火焰光柱就自他掌中飛散，如同赤色的光帶一般，被他甩向四周。

    熊熊……！

    熊熊燃燒的熾烈火焰光帶，掃過漫天的金芒，令一道道金芒飛快消融，可卻在掃過那屠良的時候，被其周身凝出的金色大碗所阻隔。

    噗！

    赤色的火焰光帶，在落在金色的大碗之上後，竟是突兀膨脹的金色大碗，生生壓滅！

    而此時。

    半空中爆射而來的一道道金芒，還未被盡數打散，那屠良也已頂着金色的倒扣大碗，一臉獰笑的衝到了顧青身前，顧青卻是勾了勾嘴角。

    便在顧青嘴角勾起的下一瞬。

    一道極玄奧的紋路在顧青周身亮起，有蓬勃的白色火焰，撕碎了他的衣衫，順着這道玄奧的紋路，自他的體內洶涌而出，迎面就似白茫茫的潮水一般，覆向了神情劇烈變幻的屠良。

    “第二境的力量？你怎麼可能……”

    噗！

    屠良只來得及說這一句話，其周身的倒扣大碗，就在阻了白茫茫的火焰一瞬後，徹底黯淡下去，而屠良本身，則是剎那間就已湮滅。

    半空中還未被打碎的一道道金芒，在這白色的熾烈火焰下，一併被燒成了虛無。

    刺啦！

    一陣黑色的煙氣升騰而起。

    顧青的身前，出現一道幾丈長、幾尺深的放射狀大坑，深坑中就連岩漿也只是存在少許，彷彿原本填充這深坑的土石，從未存在過一般。

    熾烈的白色火焰，全然脫離了身軀後看，顧青踉蹌着後退幾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的麻衣破爛，露出了一個縱貫他全身的玄奧白色圖案，這玄奧的白色圖案，在他枯樹皮般的黃黑色皮膚之上，顯得極爲顯眼。

    深深地疲憊感，出現在顧青心頭。

    倒不是因爲對付這傻大個子。

    心力的損耗，主要源於對於流焰真形圖的推衍，顯然他藉助此次的感悟，將流焰真形圖推衍成功了。

    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推演出來的，新的流焰真形圖，必然存在着諸多弊端，留待日後他將之填補。

    事實上，此次能夠推衍成功，顧青的心中也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來已做好了推衍失敗的準備――真氣既然已恢復過來，能夠動用，那他解決這傻大個子屠良，便是一件必然之事了。

    他的真實身份，乃是築基六重的修士，鬥法的經驗與技巧，要遠超低境界修士，即便當前只能施展流焰真形符這種相當於煉氣中後期修士，鬥法時施展的火行術法，也可在同境界內做到縱橫披靡。

    顧青與這屠良的一番交鋒，只是電光火石間，便已結束，被顧青丟回了宅子裏的小姑娘顧月，剛從地上爬起來，委屈巴巴的揉了揉小屁股，這邊屠良就已被顧青發出的熾白火焰，人間蒸發。

    “會痛……師兄說會痛……就不是夢……”揉了揉小屁股，顧月終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什麼。

    她扭過頭去，便見一旁那還抱着大和尚雙腿，已不再苦求，而是張大了嘴，看向院子裏的師兄顧星。

    小姑娘顧月繞過前方的斷壁，來到了屋檐下，便見自家師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師父的前方是一個大坑，而那很醜的傢伙已消失不見。

    “去哪了……”顧月自語一句，顛顛跑到了坑邊，差點兒就踩在一灘岩漿之上。

    岩漿的灼熱，讓知曉這不是夢的小姑娘顧月，趕忙避開了些，張望了幾眼坑底，見坑底什麼都沒有，反倒是冒着的黑氣，將她薰得兩眼淚汪汪，咳嗽了幾聲，她連忙收回了小腦袋。

    顧月來到了自家師父身旁：“師父，剛纔那醜傢伙去哪了……師父，你剛纔和那醜傢伙在幹啥丫……師父，你怎麼躺在地上不動彈丫……”

    顧月上瞧瞧下看看，捏了捏顧青發紅的皮肉，秀氣的小鼻子皺了皺，似聞到了一股古怪的香氣。

    顧青挺屍一般，躺在地上，歇了一會兒。

    他觀想着新推衍出的流焰真形圖，感受着似產生了有些變化的真氣在體內流轉，卻是被這小姑娘顧月煩得夠嗆――當然，知曉了剛纔那一甩，沒把這小丫頭摔壞，他也是鬆了口氣。

    顧青擡手想要摸摸顧月的頭，可劇烈的疼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周身皮肉基本肉已被蒸熟。

    方纔情況緊急，便是有痛處，也被他強行忽略了，隨着眼瞎意識到了這種劇痛，他的神情有些扭曲。

    顧青放下了手掌，用力掙開黏連的嘴巴，艱難開口：“小姑娘家家的，哪來的那麼多問題……去，快去屋裏，把那個大和尚叫過來。”

    “師……師……虎……你怎麼了……”小姑娘顧月看着顧青那撕開的嘴脣，嚇得小臉煞白，一臉焦急，指着顧青的嘴脣結結巴巴開口。

    “莫怕，師父最近脫皮，你快去把那大和尚叫來。”顧青那似是將要融化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不必了，大和尚已至。”一道人影猶如幽靈一般，無聲無息來到了顧青的身旁，正是那苦行。

    苦行目露異色，看了看一旁那大坑，口中說道：“看來，這位道兄已是摸到了第二境的門檻，當真可喜可賀，小僧在這裏有禮了。”

    “什麼第二境不第二境，不知這位大和尚……這位大師是否有那療傷的丹藥？對燒傷有奇效的那種。”顧青躺在地上，對苦行點了點頭。

    苦行掃了眼顧青周身皮肉，有些疑惑。

    “道兄既然有第二境的修煉法門，只要正是破入第二境，自然脫胎換骨，又何須什麼療傷丹藥？”苦行說的話很是直白，說完之後，他也是眉頭稍皺，雙掌合十道，“是小僧孟浪了，竟問到如此隱祕之時，還請道兄莫要怪罪。”

    說着。

    苦行自懷裏取出了一瓶丹藥：“這是小僧出身的菩提寺，煉製給我等弟子用的療傷丹藥，名喚‘草還丹’，並非主要針對外傷，但對於外傷也有不錯的效力，便贈給道兄三顆吧，每三日服用一顆，以真氣化開，九日傷勢便不要緊了。”

    苦行倒出三顆丹藥，看了看似貼在地上一般的顧青，沉默了一會兒，轉身交給了跟過來的少年顧星。

    “多謝大師，還未請教大師法號？”顧青對顧星點了點頭，示意顧星收下三顆丹藥。

    “苦行。”苦行雙手合十，躬身一禮。

    隨後，苦行就乾脆利落的轉過身去，繞過了前方的大坑，邁步離去，眨眼之間，就走出了此處院落，消失在張望的顧月和顧星眼前。

    顧青一個咕嚕在地上坐起，體會着周身傳來的皮肉撕裂之劇痛，靜靜看着院門位置。

    他泛紅的眼眸中，閃過思索之色。

    ‘菩提寺……那醜漢是拜劍山的人，其前腳剛至，這大和尚苦行就到了，看來河陽城是菩提寺的地盤？即便不是如此，最起碼，河陽城內，菩提寺的勢力，應當是要超過拜劍山的。’

    思緒轉動，顧青自顧星手中，取來那三顆丹藥，指了指一側那塌陷的院牆：“小星，你自進屋取些銀錢，讓人來院中好生修繕一番。”

    “是，師父。”顧星還在回想着，自家師父方纔大發神威的一幕，聞言當即應下。

    之前自家師父身上冒出的白色火焰，那光芒，實在是太過熾烈，差點兒沒把他的眼睛當場刺瞎！

    那醜漢那麼強，那麼高大，就連用的劍都那麼威風，顧星本以爲，自家師父這次肯定會被打死。

    可哪想到。

    那逞兇的可怖醜漢，最終卻是在自家師父催發的白色火焰下，被燒得憑空蒸發！

    師父他老人家真是太強了……

    顧星一掃之前被那醜漢抓住腿，倒在半空中時的恐懼，心中振奮不已，小跑着回屋去取了銀錢。

    “莫要怕價高，早些修繕，早些清淨。”顧青看着顧星竄出院門，遙遙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師父！”顧星遠遠的應道。

    顧青持着那三顆療傷丹藥，目光古怪的看了看，正偷瞧着三顆丹藥，不斷咽口水的小姑娘顧月。

    “這不是給你吃的，是給師父我療傷用的，走，回屋。”顧青強忍着身軀各處傳來的陣陣劇痛，顫抖着往宅子裏走去，宅子雖說被那屠良撞塌了一部分，但大多數房間其實並未受損。

    “師父……”小姑娘顧月看着自家師父顫顫巍巍的神鷹，似想起了什麼，連忙跟上，試圖攙扶顧青。

    顧青不由得有些感動。

    雖說與這小姑娘顧月相處不過半月多一點兒，但畢竟接受了老道顧雲清的記憶，顧青對於這小姑娘顧月，也是有了些許的憐愛之情。

    可惜的是。

    片刻過後，這點兒感動，在就小姑娘顧月，攙扶着他回到了房間裏，非要讓他躺在榻上，執意要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之後，蕩然無存。

    “師……虎……你就躺下吧……我看林家村的趙奶奶生病了，就是天天在躺着的……”顧月認真的說道，一臉爲自家師父好的樣子。

    “呵，趙奶奶挺過來了麼？”顧青將被子丟在榻下，艱難的盤腿坐下，冷笑一聲，出言問道。

    “……沒有……兩三日就死了……”小姑娘顧月聞言，低下了頭，扯着自己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