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寧死寒野不違心

    周康面色微微一變，低聲對一旁的徐曦說道：“此人是靖南王的人。”

    楊曄笑着道：“想不到西院候與世隔絕，安享人間樂事，可世子殿下卻牽掛凡塵，還有如此一個可以捨生忘死的閨中好友，真是讓卑職羨慕。”

    周康冷笑一聲，滿臉寫着不好相處四個大字：“我記得玉衡閣主管人事升降，怎麼？楊大人被貶到靈鏡司當牢頭了？”

    “世子巧舌如簧果然名不虛傳。”

    楊曄的笑容收了起來：“卑職此次來，是王爺想要告訴徐曦姑娘一件事情。”

    周康擺手：“直接說。”

    楊曄淡然道：“靈鏡司統帥宋祁瑞爲國盡忠死於邪祟之首，上面派了新的統帥下來繼任統帥之職，是奉天首閣天樞閣剛剛升上去的羽林衛統帥，名爲孟希言，伏妖中期，雖然出自太阿，但腳根在朝堂，父親孟淮珏是當朝禮部尚書，正三品。”

    周康聽到禮部尚書，正三品幾個字之後，心裏開始打起了鼓。

    宋祁瑞就算再狂妄，終究是仙門中人，到底是要給西院候世子一個面子，可禮部尚書孟淮珏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次子孟希言入玄門歷練，資質斐然，落下晉州自然是來歷練鍍金的，想必日後官路亨通，或許以後能有望進入奉天權力核心。

    這種人，一個旁姓藩王的世子，可壓不住。

    他冷冷的看着楊曄：“你和徐曦說這些又有何用？”

    “徐曦知道當然沒用。”

    楊曄露出了一個詭譎地笑容：“但蟬三姑娘知道了，卻有大用。”

    說罷，身走出了地牢，留下了滿臉不知所措的周康。

    “所以你除了知道你是蟬十，宋祁瑞是蟬一之外，其他人的身份都不知道？”

    鄭涯躺在自己的牀榻上，兩隻腳夾在牀頭上：“你就這麼信任其他的人們不會害你們？”

    “蟬三到蟬十都是蟬一封令的，按照每個人所在的區域劃分出來的禁寒蟬領袖，當地禁寒蟬的修士可以找其索要庇護，蟬也必須要庇護，所以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很少有交集。”

    蘇沁一邊趕路一邊說道：“我從未見過蟬二說話，所以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我總覺得他身份極其特殊。”

    “女人的直覺？”

    鄭涯一挑眉：“還是你有真憑實據？”

    蘇沁沉默了良久：“因爲長安也有禁寒蟬，而蟬一本來應該在長安，從前經常見到他用天尊木傳達長安的事宜，可他來了晉州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和長安禁寒蟬有什麼聯絡。”

    鄭涯忽然發現了一個矛盾點：“其他蟬的聯絡，伱也能看得到？”

    蘇沁嗯了一聲：“其實聯絡和木頭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方纔蟬六所說的銘文芥子也不可能真的放在天尊木中，那個說法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他要我們做的，是再契約一次。”

    “什麼意思？”

    鄭涯坐起了身，回想起了當日在崑崙山巔他感受到的無名奉氣，那些人的靈氣在波動的時候，鄭涯是有清楚的感覺，那種感覺和之前任何通過天尊木牌看到的感覺都不相同。

    就像是……那些人生活在他的骨肉之中，無法剝離。

    “天尊大人，您自己的契約難道您不知道麼？”

    蘇沁起了一個心眼。

    好傢伙！

    鄭涯瞬間想到了當初自己套窮奇話時候的樣子。

    怪不得那老家夥能夠識破自己很多的謊言，此時蘇沁的心跳莫名快了一些，呼吸也略帶急促，這微弱的細節就算是站在面前的人恐怕都注意不到。

    但鄭涯卻感覺得十分真切。

    “一些靈氣罷了，誰用本座又何須在意，難不成一些小小入靈鎮靈的氣息進出，本座會在乎？”

    鄭涯像個老頭一樣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在唱大戲。

    蘇沁雖然心裏有所懷疑，可終究不敢戳破這個隨意能上自己身的老前輩，“利用血可以洞察天尊木，但若是將自己的身前命，身後身，也就是通俗意義講的丹田、靈骨祭奉，便可獲得眷顧之力，同時天尊也能帶走苦難。”

    鄭涯猜測，這所謂的苦難就是體內的雜質，不過即便是窮奇這等上古魔神，雜質也不可能說消化就消化了。

    這確實是一筆不錯的買賣，天尊幫人們消化雜質，人們給天尊提供供奉靈氣，一來二去，誰都不虧。

    至少對鄭涯來說，他不虧。

    按照蘇沁的說法，今天晚上子時，蟬二會帶領衆人重新契約天尊，那也就是說，鄭涯便可以隨時監控到那些人了？

    正在思索的時候，蘇沁傳來了一個聲音：“前輩請看。”

    鄭涯看向天靈道臺。

    目光所及，是一個狹窄逼仄的甬道，甬道的兩側蹲坐着……人？

    鄭涯不知道該稱之爲什麼。

    他們形態各異，長相各有千秋，有的鼻子長在臉頰，有的耳朵只長在一排，有的生出七八只眼睛來。

    這些人大都膚色慘白，頭上只有零星幾根毛髮，半大孩子的身量，後背佝僂如蝦，手指腳趾彎曲變形，像一雙不成比例的爪子，一笑就露出滿口利齒，看着像要隨時吮血啖肉。

    見到蘇沁走進來，稀稀拉拉站起來了一大堆，他們做着各式各樣的禮節，躬身拜倒。

    其中一個長相還算是勉強稱之爲人的走了過來，看上去是個年幼的少女，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磕頭：“寒蟬敗柳，業火西流，見過蟬十娘娘。”

    鄭涯一驚。

    這讓他想到了在牢獄裏見到的那個女子，她似乎算是這些人裏面，生得好看的了。

    他吸了口冷氣：“你不教點好，這些話說着有啥用？”

    “話不是這樣說的。”

    蘇沁此時又不像是一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聖女，反而像是一個溫柔的大姐姐，蹲在地上，輕輕撫摸着少女的手掌：“天尊前輩，您看着不過就是一句普通的口號，可在這些暗無天日的人心裏，就是一陣春雷。熬不下去的時候，總得有句話來拉一把。”

    她苦笑着搖了搖頭：“總得活着，不是麼？”

    鄭涯內心似乎被什麼觸動了一下，但也只有僅僅一下：“悲天憫人的故事常有，姑娘你什麼修行什麼道行就敢去做普度衆生的行當？善良憑的是本事，靠的是能力，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何苦找這些罪？”

    “是啊。”

    蘇沁輕聲道：“間如煉獄，我們掙命活着，不過是不甘心罷了，死了也是解脫，不煩天尊前輩掛懷。”

    她從懷中拿出靈石袋子，毫不留手全部倒了出來。

    那被她撫摸了一下手掌的小姑娘恭恭敬敬捧起了靈石：光禿禿的頭頂髮絲亂飛，圓圓的眼睛揚起來：“娘娘，我姐姐梅火爐呢？”

    蘇沁沒說話。

    鄭涯也沒說話。

    少女的眸子沉了一些，轉身捧起靈石向後走去，用稚嫩卻飽經風霜的語調呵斥道：“不許亂，不許搶，娘娘好心找了三十塊靈石，要給那些快沒命的吃。”

    她雖然呵斥着，可那些人自始至終都沒有亂動過，鄭涯通過靈識探過去，發現他們身上都有一些靈氣。

    還未等天尊發問，蘇沁就走出了地穴，坐在寒冬旭日下的山巔喃喃道：“百姓不比玄門朝堂，入靈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都說靈氣養人，可真正靈氣入了體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難不成靈氣還能吃人不成？”

    鄭涯說了這句話，神情卻凝重了許多。

    “你說對了。”

    蘇沁深吸了口氣：“玄門十年大選，我有幸入太阿，資質絕佳入了內門，以爲整個天下最大的幸福都在我身上，可二十年前那場浩劫讓我下了山，這才看到了世間百態。”

    “靈山掌控靈氣嚴格，大城池裏人聲鼎沸，靈氣被靈鏡司控制的很好。玄門坐在靈脈之上，朝堂靠着靈石分發，修士都可以度日，修煉不愁。可唯獨窮鄉僻壤裏的百姓，靈氣亂流也會入體，一朝無所謂，可長時間靈體淬鍊肉體之後，便會滋生異變，一代代傳下來就成你看到的樣子了。”

    鄭涯不解：“靈鏡司在晉州也有總署，下設縣城有靈使，他們不管麼？”

    “諸如陳放和童戰，耗盡心血也不過就是幫村民們稀釋雜質，最後落得滿身病症，修爲停止，最後成爲凡使，和這些人同生死。”

    蘇沁笑了笑：“其他的呢？你指望那些出身太阿高高在上的人爲這些老百姓找活路？他們不把自己的雜質丟給這些人就算積了大德。”

    “這些是太阿口中的邪祟。”

    蘇沁自嘲地笑了笑：“前輩，當年我被之前那個妖魔寄宿了身體，就丟在前面那座山坡下面，生死未知，是他們一個一個走過來，用裝不下一塊靈青的身體，將我身上的邪氣抽走的，你說我能不管他們麼？”

    鄭涯沒說話。

    “前輩啊，他們在人間連湊數都不配，死在路邊還不如耗子能被人一腳踹到下水裏死個安穩。您可以不管，你若是有朝一日叱吒風雲，遨遊天地的時候，會不會想一想，你的靈氣，是他們一條條命堆出來的？”

    蘇沁站起身，輕快地笑了笑，整理好行裝：“得去靈鏡司了，現在前輩明白我爲什麼去了吧？”

    “前輩？”

    蘇沁說了一大堆話，鄭涯並沒有回答，她又叫了幾聲，才無奈的笑了笑：“算了，這些底層的事情礙了您的心氣兒，算我多嘴吧。”

    可剛走出一步，忽然身後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娘娘！”

    蘇沁回頭，宛若明月的眸子呆住了。

    “娘娘……我身體裏的雜質……”

    那小丫頭驚訝地看着蘇沁，顫抖着的雙手捂着嘴巴，淚水都已經掛滿了面容：“娘娘快來看呀，我們的雜質……好像都沒了。”

    “娘娘，你看……我好像要……長頭髮了。”

    她跑到了蘇沁的身邊，用力拉着自己頭頂上一撮新生的黃毛。

    蘇沁捧着她的臉，淚水也不禁流了下來：“前輩……是你麼？”

    耳朵裏傳來了一聲不耐煩的罵聲：“小姑娘家廢話真多，不去幫忙救人了？”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

    蘇沁雙手合十，小姑娘也有樣學樣，一大一小恭敬地捧着天尊木，異口同聲道。

    “寧死寒野不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