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月亮漫步

    月塵。

    凜音降落在一片凹凸不平的陸地上，她嚇壞了，她感到軀幹已不屬於自己，自己格外輕盈，彷彿減了50公斤。

    她轉頭看，周圍的一切都不清晰，天旋地轉，空氣聞起來很劣質，令她想要蹲在地上乾嘔，彷彿自己被塞進了一臺高速旋轉的低壓攪拌機。

    周圍傳來一聲吼叫。

    她轉頭看到一條大約有野牛那般大的怪物正盯着自己，實際上它看起來確實像一頭牛，或者說是牛和龍的混合體，她看不清，視野實在太差了，神智也不清晰，她搖搖晃晃，下意識往後退幾步，卻一屁股坐在月壤之上，揚起柔軟塵土陣陣。

    “她的體質太差了。”

    “傳送病。”

    “她是跟着工程師一起來的嗎？”一些沙啞的絮語和評論在遠處響起，說這些話的絕非人類，那動靜粗厲，更像是來自某種怪物半演化的聲帶。

    凜音深呼吸，半蹲下來，雙手按着自己的膝蓋，在她的努力下，身上的植入物慢慢拉高電壓，提高頻率，她的神智重新被收拾起來，像拼圖那樣一塊塊恢復成型。

    然後她看清了，神話傳說中的龍類們正在她周圍漫步，簡直像開放式的動物園。

    月亮？月亮？

    她的心忽然顫抖了一下，因激動而差點摔倒。

    徐煬在附近散步，給她一點適應的時間，見她實在無法適應月亮的條件，不得不走過來，把凜音背在身上，雖然這裏重力很低，但還是要注意安全。

    “我們的星球在那裏呢。”徐煬左手託着凜音的後側，右手指着遠處，凜音擡頭望到一顆蔚藍的星球漂浮在無垠的黑暗當中，大地！看起來又大又有威脅，不像雙腳踐踏它的時候那樣不以爲然。

    無論如何，驚喜。

    她雙臂用力攥緊徐煬，大喊大叫。

    “到月亮來了！”她興奮地提高音量，將全身重量壓到徐煬身上。

    凜音擡頭看着漆黑的星海，發現半透明的結界覆蓋在他們頭頂，爲其中居住的生物提供合適的氧氣、溫度、氣壓和重力。

    “看，渺小的人類，沒有角也沒有毛髮的猿猴。”

    “她果然是跟工程師一起來的。”

    “大驚小怪。”幾條強壯的亞龍趴在礦山頂上，它們有着多彩的外觀和迥異的形態，沒有一條符合傳統認知上的“龍”，混合了犀牛、羚羊、盤羊等有角動物的外形，但長着翅膀，從而能與更劣等的血脈同胞劃清界限。

    其他更大但更愚蠢的無翼龍獸在礦山裏勞動，它們拖曳尺寸巨大的礦車和採礦機器，身上纏滿古老的皮帶、線繩和轡頭，這些挖礦用的工具十分巨大，與龍獸相得益彰，並非它們自己製造，已在這礦山裏貯存多年，直到最近有貿易活動才重新啓用。

    紅龍公主“血焰”佩拉吉亞飛過來迎接徐煬，她是蒙德的女兒之一，比微十月要強壯、更年長也更加豐腴。

    …

    當她在他們面前幻化成人形的時候，凜音都感到駭人，佩拉吉亞那圓瀾的超大杯與寬闊的腿僅用一條素薄的蒼白紗衣遮掩，深紅長髮從紅龍公主頭上披散下來，像一段起伏的瀑布，上面點綴着金色髮網、綠色桂冠以及月銀墜飾。

    “我帶了朋友來，”徐煬將凜音放下，“當然，您上次所說的文件，我也帶來了。”

    他把存有技術文檔的磁碟交給佩拉吉亞，這名紅龍公主是年輕龍族的領袖，管理着愚蠢的龍獸以及傲慢自大的亞龍，也可說是月面龍族殖民地的實際總督，壽命漫長，實力驚人。

    “我會到宮殿裏閱讀它們的。”佩拉吉亞收下芯片，“月亮宮殿裏的設備之前被微十月一怒之下燒壞了，幸好有你，我們又可以重啓工作。”

    凜音擡頭看着魁梧、巨型的龍公主，她美貌、強壯的程度叫凜音難忘，與這名重量級的龍類公主相比，單薄的凜音簡直就像營養不良一樣。

    在佩拉吉亞授意下，四頭披着黑色鱗片的龍獸拉過來一輛大型礦車，裏面滿載上百噸珍貴隕石、月銀礦與稀土。這些東西在地面市場上價值不知多少億。

    凜音看着它們，一下明白黑門基地裏的那些礦石到底是從哪來的了。有整個月亮作爲原料供應方，尼斯託公司將永遠不會缺乏金屬，遊刃有餘，難怪能不斷擴大實業產能。

    “帶我們去僻靜一點的地方吧。”徐煬解釋，“她想看看月亮的風景。”

    “不、不——”凜音忽然意識到在這意義重大的公司祕密面前，她個人的願景顯得毫無分量，沒資格在這種場合提起。

    “沒關係，”徐煬對她說，“你才是這次旅行的女主角啊。”

    凜音昂首闊步，邁開步伐跟上徐煬，佩拉吉亞的女人外觀閃爍起來，在一陣熾熱的炎光中變回龍形，她的尾巴垂落在他們面前，示意他們爬上去。

    徐煬沿着佩拉吉亞堅固的嵴椎往上爬，上面佈滿骨刺，需要小心避開，凜音緊隨其後。

    待他們坐穩之後，佩拉吉亞雙翼一震，從礦山飛離，帶他們在結界保護下的月面世界飛行。

    “到處都是公司的裝置。”凜音看到太空中分佈着無數衛星和探測器，至少一半都是燈塔核心發射的，他們對星海有着極大野心。

    “父親的結界保護着我們的隱私。”佩拉吉亞在天空中飛行，“結界內的世界有一半已經變成了龍的領域，我們可以翱翔，繁衍，生存，就像在地面上一樣，沒有區別。”

    “我一定在做夢。”凜音坐在巨龍的背上，感到陣陣暈眩。

    佩拉吉亞降速，帶他們落到一片開闊的月面原野上，周圍荒涼死寂，除了蒼白的月壤之外別無他物，也是在這裏，他們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藍色行星本身。

    凜音站在地上，感受着這種空靈而寂靜的氛圍。

    …

    真的到月亮上來了。

    夢想……

    實現了。

    她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她與地面已經有40萬公裏之遠，靠走要走多遠才能回去呢？

    她曾經以爲上月球是絕對不實際的迷夢，是她自己給自己開的巨大玩笑，是個荒誕不經的諷刺念頭。

    而現在她做到了。

    她站在月球的土地之上，眺望着那顆蔚藍星球，它被霜白大氣所環繞，大洲與海洋如此清晰，陰面已經入夜，陽面仍處白晝，晦明分割線斜向切入，允許極晝和極夜的存在。

    從星空中回望自己生存的小小土地，凜音感到自己的視野格外開闊，能夠在更大的尺度下衡量一切意義和價值。

    凜音轉向太陽的方向，用虛擬現實機器體驗過，她知道月亮上的太陽極其明亮刺眼，但這次沒看到，月面的日出日落需要幾十天。

    “你得慶幸沒有太陽。”佩拉吉亞的聲音像雷霆滾滾，“行星上，你們有仁慈的大氣層削弱日光，而在月面，人類看到太陽第一眼就會永遠失明。”

    “我來到了月亮……我不小心知道了太多祕密。”凜音忍不住說，“我……”

    她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尼斯託公司和月亮有傳送門，而月亮上生活着一羣龍，這就是爲什麼人類登月總是失敗，因爲宇航員都喂了龍，靠得過近的探測器也會被龍摧毀。龍女微十月也必然是從這些龍之中誕生的，她一下知道這些絕密信息，叫她如何自處？

    “這下有不得不給尼斯託公司賣命的理由了。”徐煬點頭，用輕鬆的語氣說，“跟我們幹到死吧。”

    “幹到死。”凜音輕輕點頭。跟網監先生幹到死，無所謂了，她好喜歡。

    凜音在月球的死寂原野上漫步，她雙手背在身後，享受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感。

    整個星空都漆黑而寧靜，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來打攪。

    這是夢嗎？是她一直被公司囚禁，腦後插管提供的幻覺？凜音已經無法分辨，她靜靜地在月亮上行走，這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再沒有什麼害怕的了。凜音現在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往前走。

    目送凜音遠去，徐煬轉頭看佩拉吉亞，她的紅龍形態每走一步都引得地動山搖。

    “星空遠處有更多幻影。”徐煬看到黑色羣星背景外的一些朦朧奇觀。

    “塔。”佩拉吉亞簡單地說，“別看的太遠。”

    “蒙德閣下去哪了？”徐煬轉移話題。

    “在月光花園中招待一些訪客，天空、愛意、雲，這三位半神是少數仍然保持中立的，如果能拉攏它們參與未來的戰役就好。無論是從月亮上打造星龍艦隊還是怎麼的，龍需要盟友，否則我們都會在決定世界命運的末日決戰中喪生。”

    “月亮對龍來說太小了。”徐煬打量她，知道龍類有野心重返地面，和人類爭奪家園。

    …

    “吾父蒙德尺寸百倍於吾，既然它對月亮的生活甘之如飴，做兒女的便只能陪伴它扮演孤星臣僕。”紅龍佩拉吉亞譏諷，她是年紀最大的龍族公主，也是少數雙親都是龍類的真龍，遠甚於亞龍和龍獸。

    “太缺乏食物和水。”徐煬對情況很瞭解。

    “而且生活無聊艱苦。”佩拉吉亞巨大的尾巴在地面上掃來掃去，“直到你來修好了宮殿裏的電腦，布好了網路，這是偉大的功績，我還能追完50年前的情景喜劇，令我不至於因爲看不到人物結局而煎熬。倘若你生活在二千年前我建立的近東之國，我會封你當一名工程大臣，賜予你榮華富貴。”

    “那個過去的帝國在哪？”

    “弧月沃土。”佩拉吉亞望向星球的方向，“行星上有冰期和暖期之分，氣溫溼暖的年代裏，龍在世界各地都建立了統治。我的帝國曾經繁榮，直到父親強令我前往月亮，使我不得不到這裏來暫居，只留下噴火石板看守的陵墓，埋葬着我的十幾任夫君，我喜歡他們用微不足道的東西挑戰我的無底石窟，誤以爲他們能讓我有些感覺，並且爲此誇耀。父親打斷了我統治凡人、修築城堡和焚燒魔女的樂趣。唯有微十月逃過了一切懲罰和約束，在人類社會中自由自在。”

    “微十月似乎很難在她的事業和個人感情中找到平衡。”徐煬詢問，“您和她的相處應當更多，不知有什麼見解呢？”

    “每一頭母龍都曾經在世界上患得患失，”佩拉吉亞用一種譏諷的語氣說，“直到它們生出龍蛋，它們才真正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能自己把握的東西。如果微十月感到痛苦，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的丈夫無能。我們龍追求的是順理成章的繁衍，而且是大量的繁衍，正如吾父的種種荒唐之舉。她也到年紀了，她應該把焦慮和痛苦轉移到自己的龍蛋上去。”

    “所以她需要……”

    “工程師，不管你有怎樣的野心，要知道我們龍族的人形外觀只是幻影，你必須捨身探險。”佩拉吉亞的尾巴不耐煩地掃動起來，她挺立身體就像一座紅山，陰影完全蓋住徐煬，“告訴我，凡人，你有信心挑戰微十月那霜銀鱗片覆蓋的大峽谷嗎？”

    賽博時代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