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黑牆

    深夜，希盛神宮樓頂。

    “再來一次？”徐煬問。

    “算了……算了！”

    徐煬還有餘力，但葉子已經累垮。她倦怠地看着四周，不停眨眼。

    “這裏是媽媽的茶室。”葉子叫嚷，“我從沒想過會在這裏，感覺像侮辱她一樣，好奇怪！”

    “你不喜歡嗎？”徐煬撫摸葉子的頭髮。

    “哎喲。”葉子在本間紀子坐過的榻榻米上滾來滾去，“如果媽媽知道我們在這裏幹什麼的話，一定要氣瘋了。”

    “這裏又不是什麼聖地。說起來其實還陰氣森森，她自從衰老之後就一直呆在這吧。”

    “那我們製造的熱量也能驅散她的陰影了。”葉子笑着說。

    葉子跳下榻榻米，光腳在木頭地板上走來走去。

    回望之前呆的地方，他們灑滿辛勞的汗水，她對徐煬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本間紀子的茶室是個全封閉的消毒間，符合處置脆弱病人的標準，一塵不染，光潔明亮。

    這裏配置的終端機與服務器性能極佳，方便本間紀子處理來自世界各地的消息，現在則被徐煬徵用，他在這裏設置網路設備環境，佈局希利斯之海系統，加強網路安全規範，神宮地下層的數據機房非常龐大，提供驚人算力，堪比超級計算機，足以支撐人工智能運作。

    在這裏，徐煬的確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在上京，他們的朋友較少，敵人則多。

    “我們的速勝減少了不必要的傷亡，”徐煬望向燈光璀璨的大都會，“但麻煩還有。你的人呢？在北部列島你還有一些能聯絡得上的人嗎？”

    “當然。”葉子在終端機上操作，檢索她名下的公司，“之前，按你所說的，我集結了大概400名忍者、1000人的部隊、2座實驗室和1支水面艦隊，目前都囤積在勝波市附近，組建起來叫做葉子公司，只是沒來得及動用。另外我還剩1700多萬在身上。”

    “尼斯託公司賬面上還有上千億規模的準備金。”徐煬點頭，“現在就是把戰果消化的階段，把我們得到的東西轉化爲各方面實力。如果是葉子的話，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上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知道，我能幫你們梳理上京內外的難題，掃清殘餘的反對者……但一代人是幹不完這些事的。”葉子轉向徐煬。

    “下一代……”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很願意。”葉子低下頭。

    “會很麻煩。”徐煬捏捏葉子。

    “什麼嘛……我不怕麻煩。”

    “我們其實有後繼者。”徐煬解釋，“本間紀子說我們一旦失敗就會遭人遺忘。實不盡然，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在尼斯託公司成長起來的少年和魔女們，他們還會記得我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

    “終不像自己的孩子那樣血脈相近。”

    “你喜歡小孩子？”徐煬打量她。

    “喜歡。我都決定和媽媽斷絕關系，一輩子待在這了，要一個小孩過分嗎？”葉子撇嘴。

    “那我給你看一個好孩子。”徐煬跟她穿戴整齊，在大平層另一端的小屋子裏找小傻瓜。

    她穿着睡衣躺在月光下，但沒有睡覺，雙手枕在腦後，翹着腳，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奶瓶像護身符一樣掛在胸口，雖然她已經斷奶好久，但還是喜歡。

    “那個流口水、睜着眼睛的呆孩子？”葉子感覺不可思議。

    “呃，話不能這麼說。她叫徐澄。”徐煬解釋。

    “才一年就這麼大了，什麼技術？”葉子瞪大眼睛。

    “首先，是外面帶回來的，名字是另外取的。”

    葉子感覺怪怪，又感覺好玩。

    她童年就遇到過很多可愛的小孩，希盛神宮裏過去擠滿本間紀子的後代，迄今爲止“希盛的兒女”已超過4千人，分佈在世界各地。而無論多麼狡詐的子女，出生之際也是嗷嗷待哺的嬰兒。

    葉子走到小傻瓜身邊，用紙巾將她的臉頰拭淨，小傻瓜正凝視着月亮上的銀點，忽然被一個陌生少女用柔韌的紙張湖了一臉，令她倍感震驚。

    “呱？”小傻瓜立刻翻身起來，擡頭呆呆地看着葉子。

    “你要抱小孩的話，就抱她好了。”徐煬道。

    “感覺像瓷娃娃一樣脆。”小島葉子不敢對小傻瓜動手。

    “她比你想象的可強太多了。”徐煬笑起來。

    葉子跪在地上，向小傻瓜招招手，小傻瓜直直地看着她。

    這是多麼寧靜的對視，葉子從小傻瓜單純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情緒。

    像看着一面鏡子一樣，實際上看到的是自己呀。葉子暗想。

    這目光令葉子迅速地遍歷自己從過去到現在的人生，追索其中值得反思之處。到最後，葉子不得不面對自己生命中的所有黑暗面，直面那些動搖、恐懼和悲觀的念頭，在母親威嚴下作出的種種妥協，如果不消滅它們，葉子就無法重生。

    “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子。”葉子偏轉目光，“一個驚人的小不點兒。”

    “呱。”小傻瓜對被稱爲小不點感到氣氣，她要尋找補償，於是走到葉子面前，把牛奶瓶從脖子上解下來，指了指空瓶子。

    “這是什麼？”葉子還不太能理解小傻瓜的敘事風格。

    “補充食物。”徐煬爲其釋惑，“可以爲她提供大量行動力，直到明天或者後天的某個時候。”

    小傻瓜擡頭看着葉子，令她無法拒絕。

    “好啦，神宮裏有無限流淌着牛奶的機器，我帶你去找，以後就永遠不缺了。”葉子非常熟練把小傻瓜抱起來。

    小傻瓜被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完全鎮住了。

    她微張着口，思緒已經飄揚到了牛奶樂園的盡頭。小傻瓜掛在葉子身上，崇敬地看着葉子，感覺未來得到保障。

    “你呢？”葉子走向電梯，回頭看徐煬。

    “有點問題。”徐煬連接希盛神宮的系統，察覺異樣，“地下數據中心裏進了人。”

    “黑客！入侵者！”葉子一驚，連帶小傻瓜也警覺起來，“地下層的機房是禁地！”

    “不……不是。你先帶徐澄走，我過去檢查。”徐煬快速前往希盛神宮位於地下層的總機房。

    徐煬背靠電梯牆壁，坐進防震艙，做好接受衝擊的準備。

    神宮有部緊急升降梯，採用電磁彈射系統，從636米高的159樓頂層茶室到地下數據機房只要6秒，幾乎是把人當炮彈一樣往底部打。

    休——

    呼呼風響，徐煬感到電梯在中段就開始降速滑行，穩穩達到底層，隨後門扉開啓，他走進機房。

    他其實並不特別擔心，因爲從攝像頭看到法洛莎在這裏，所謂的闖入者其實就是法洛莎。

    徐煬只是不知道法洛莎在這做什麼。

    法洛莎在機房中漫步，周圍是一面面巨大的黑牆，每一堵牆都有將近1米厚，2.5米高，彼此之間間隔較遠，以防彈金屬鑄造，難以開啓。

    它們連接希盛神宮的數據系統，支持整座大樓的所有終端運轉，爲多目魔的神宮分機提供算力，形成一個巨大的計算矩陣。

    “你感覺到什麼了？”徐煬跟在法洛莎身後，如今的法洛莎像幽靈一樣無聲漫步。

    “我感覺到了……”法洛莎駐足，“我必須做的事，在黑夜裏，在夢裏，聲音在祈求我打開它們，想出來。我問莉拉那是什麼，莉拉說那是無數個魔女經歷着她的過去，又比她的過去還要殘忍。”

    徐煬找到神宮終端機內儲存的密鑰，授權法洛莎打開其中一面黑牆，黑色金屬紋理牆體向兩側收縮。

    徐煬在牆體內部看到密密麻麻的魔女大腦。

    每個大腦都放置在防腐溶液當中，貼滿電極、數據線，這些大腦被置入數據罐之前已經裝滿芯片，在黑牆內部閃閃發亮，五顏六色。

    有的是整個頭顱被放置在罐中，電線生硬地穿過她們的顱骨和面部皮膚，斷裂的嵴椎漂浮在溶液中。

    法洛莎的臉緊貼玻璃面上，看這些組成矩陣的魔女腦。

    徐煬看到每個數據罐上都有標籤，最老的一個在這裏已經有110年之久，最年輕的也服役至少1年。希盛神宮的159層建築就蓋在她們頭頂之上。

    “她們叫我媽媽。”法洛莎閉上眼睛，“她們都在跟我說話，讓我從夢中醒來，救贖她們，不然我們永遠不知道這裏有什麼。”

    徐煬跟着法洛莎，一邊解密在機房裏儲存的信息，希盛神宮裏還有許多祕密。

    “她們的皮囊去哪了？她們的身體和手腳去哪了？”法洛莎自言自語，她在黑牆組成的迷宮當中漫步，她打開一面又一面牆壁，連接數據線的魔女腦矩陣在四面八方到處都是。

    徐煬現在才查到相關數據，部分是因爲反叛希盛集團而遭到處決，將大腦剖出至此。更多是在極端的工作條件後活活累死，而腦子仍然被挖掘出來，爲希盛服務更長時間。

    越優秀的科研魔女，越會被打上待處理的標籤，當她們工作效率降低，工作人員就會儘快進入魔女處決程式，令其聰慧大腦在這裏長久保存，提供穩定價值。

    許多魔女是專門被買來製作成類似工具，有的是隨機抽選，接受相關溼件製作實驗，用於大規模改造，有的是純被綁架來的，強迫提供算力。

    法洛莎將其中一個罐子從黑牆裏拔下，默默撫摸它的玻璃表面。

    她將耳朵貼在罐子上，她聽到了，更清晰，一聲接一聲的哭喊，來自四面八方。

    “殺了我吧，媽媽。”

    “殺死我們吧……法洛莎媽媽……”

    “求求你……把我們全都殺掉吧……”

    “我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法洛莎抱着罐子，用手一遍又一遍撫摸。

    “如果修復她們的話……”徐煬觀察，“就像修復莉拉一樣……”

    “你是說她們還要工作？還要工作多久？”法洛莎搖頭，“夠了，全都夠了，她們但求一死。”

    換自己，也不願意在接受這種處置後繼續苟活，哪怕復原也會終生沉浸在陰影中。徐煬默默想着。

    “做我們該做的事吧。”徐煬說。

    “你準備一下。”法洛莎起身，“我將她們從痛苦當中解救出來。”

    徐煬走到房間外部，用數字心智操控神宮裏的設備，將它們的資源轉接到外部設施，減少運算能力突降帶來的破壞。

    隨後，房間裏閃過灰芒，幾乎是一瞬間，希盛神宮失去了總機房裏的“超級計算矩陣”。

    多目魔的分機陷入宕機和待命狀態，普通計算機無法支撐人工智能所需的巨量資源，希盛神宮的系統算力呈現暴降趨勢，總算力瞬間減少到原先的40%，神宮內大多數終端的數據處理能力都大幅衰減，性能空前降低。

    或許是幻覺，他聽到從數據中心傳出幾聲悠長的嘆息，一個世紀來的痛苦終於到了終結之時。

    徐煬回到機房當中，只見每一面黑牆、每一個罐子裏都塞滿支離破碎的腦肉殘塊。

    彩色的法洛莎就盛開在血污的碎塊之間。

    她抱着懷裏血腥的罐子，仰面躺在自己的霓裳斗篷上。

    “都結束了。”她說。

    徐煬看到還有大概10個罐子得到保存。

    “她們怎麼辦？”

    “只剩她們對塵世還有卷戀，渴望被我重生。”法洛莎說，“現在，計算機變慢了吧。”

    “沒關係，我們可以自己開發、製造和購買設備。”徐煬低語，“還有多目魔的母體，如果跟母體談判有關自由的話題，它也許會把它的機房借給我們。”

    “嗯。”法洛莎怔怔看着空中，“至少……”

    “你看到了什麼？”徐煬坐在她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

    “我看到她們的靈魂升向星穹。”法洛莎輕聲說，“她們向我微笑，感謝我將她們從漫長痛苦的煎熬中完全釋放。她們喊我媽媽，她們伸展着靈魂的手腳，在空中遊動，她們一邊遊動一邊對我笑，她們好久都不知道該怎麼走路和奔跑，分辨不出色彩和氣味，她們像一條條魚一樣，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現在她們不需要自己的皮囊了，自由了。”

    徐煬躺下來，他什麼都看不到，只能嗅到血腥和電路燒焦的氣味。

    但有一點能確定，曾深埋地下的魔女們，現在比誰都更靠近蒼穹。

    “成爲魔女之神，就要與魔女的概念綁定，”法洛莎伸手彷彿能觸摸到空中的靈魂，“之前，我覺得我孤立又遙遠，現在我和整個魔女種羣的命運關聯得越來越緊，我必須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身份，並最終與它合而爲一。”

    “……對了，本間紀子給我們留下信息，她威脅我們。”徐煬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她的意識已經離開魔女身體，轉錄到機器裏。”

    “所以她接受魔女轉化儀式，只是讓自己的身體狀況變好，最終目的是接受這種形式的‘飛昇’？”

    “是，她原先的人類之身衰老又虛弱，而現在能進行改造。”

    “如果我們截住意識數據，還能將本間紀子轉回她原先的身體裏嗎？”法洛莎追問。

    “可以，只要適當改造就可以……她原先的身軀大概還留着，至少是個紀念品。”

    法洛莎輕輕點頭。

    “她呀，她怎能逃離自己作爲‘魔女’的身份呢，這是魔女之神給她的莫大恩賜啊。”法洛莎說，“我要把本間紀子的意識抓回來，塞回去，將她的項上人頭裝入罐中，封進黑牆。我的道路何等清晰，一切因我而起的，必將因我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