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 吾道不孤 (二合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無限循環字數:4492更新時間:24/06/27 17:41:41
    “劉兄說的沒錯,你是哪個學派的門人,莫非也贊同沉向北的歪理學說?”

    “先周禮樂崩壞,唯程朱二聖存天理,滅人欲,才得以光復聖人言行,豈能容爾等妖言惑衆!”

    “說得好,吾等當捍衛正道尊嚴,此乃文人天責!”

    幾乎就是這名中年文士質問之聲剛剛落下,在場的各學派文人士子們,紛紛羣情激憤響應。

    每個人臉上神情都有着一種“正派”光輝,襯托之下沉憶辰確實像個“反派”邪說。

    說實話,沉憶辰還真沒料到會有這種場面發生。

    畢竟京師是個大官場,政治氛圍濃厚,哪怕有學術之爭,大家身上帶着官身,都相對比較收斂,不會吵的面紅脖子粗。

    就算是號稱“大噴子”的科道言官,他們同樣有着仕途升遷的私慾,沉憶辰的學術觀點觸及不到官場的核心利益,大多數人都是聽之任之。

    你只要別當着我面“洗腦”,該怎麼說隨你去。

    但是江南不一樣,雅集等等文人聚會場景,更接近於純粹的士林清流,而不是官場風氣。

    這羣文人醉心學術,捍衛理學道統,甚至很多時候看的比自己性命還重要。

    一旦旁人涉及到自己畢生信仰的聖人學說,絕對無法容忍任何的“玷污”!

    “諸位仁兄,向北兄乃……”

    徐東海看到沉憶辰因爲搭腔,陷入了被在場衆人羣起而攻之的場面,於是打算亮明他沉三元的身份。

    不過話說到一半,就被沉憶辰打斷道:“諸位言之有理,說得對,你們都說得對。”

    辯經論道不是菜市場吵架,現在還沒到雅集開始的時候,沉憶辰不屑於過多爭論。

    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他不會拿自己的功名跟官身去壓人。

    思想跟嘴巴是封不住的,你能靠身份壓得了對方一時不說話,卻不可能讓他們一世都接受你的觀點。

    着書立說靠的是深入人心,而不是虛假奉承。

    沉憶辰是沒打算爭辯,可這名姓劉的中年文士,卻沒打算就此打住。

    “難怪會認同歪理邪說,原來是沉向北的擁護者,就連字都的一樣。”

    對方挖苦了一句,向北這個字乃皇帝御賜,代表着帝王北逐蒙古之心。

    一般文人是不會取這種偏向武風的字,很明顯眼前這個年輕人,是沉憶辰的“腦殘粉”。

    聽到這話,沉憶辰無奈了笑了笑,真不知該如何反駁。

    因爲出鎮山東治水歸來後,經歷整整一個夏天的暴曬,沉憶辰現在的模樣確實跟錦衣玉食的勳戚二代不沾邊,更像是寒門苦讀的農家子。

    對方絲毫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往沉憶辰本尊上面去想,所以才會鬧出這種苦笑不得的諷刺。

    不過就在此時,一位老者出現在人羣背後,朝着這名姓劉的中年文士說道:“景仁,西湖雅集乃文人盛會,當以正統大道辯之,而不是以字取人。”

    “更何況向北兩字爲陛下御賜,慎言。”

    這名老者一出現,在場衆人面露敬仰神色,齊齊拱手行禮道:“晚生見過康齋先生。”

    就連面對沉憶辰趾高氣昂的劉景仁,此時也立馬謙卑恭謹道:“是晚生無禮,康齋先生教訓的是。”

    沉憶辰沒見過這名老者,但是“康齋先生”這個號,他並不陌生。

    眼前這名老者便是正統朝時期崇仁學派的創始人,大名鼎鼎的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

    因一生不應科舉,講學家鄉,所以士林中人便尊稱吳與弼爲康齋先生。

    崇仁學派是明朝前期中一個鼎足輕重的理學開山門派,對明代學術思潮的興起具有“啓明”的作用。

    而吳與弼本人更是傳承於書香世家,十九歲便拜得“三楊”之一的楊溥爲師,學術兼採朱陸之長而刻苦自立。爲明朝學術觀念從程朱理學轉向陸王心學,起到了承上啓下的推動發展。

    “晚生見過康齋先生。”

    沉憶辰也拱手行禮,態度很是尊重。

    別看吳與弼一生沒有參加科舉,身上毫無功名成就。可他卻名滿天下,從學弟子甚衆,其中不乏學有大成者。

    就連皇帝朱祁鎮,都曾三次徵召吳與弼入京,堪稱“三顧茅廬”。

    只是吳與弼潛心於程朱理學,對功名利祿沒有絲毫的興趣,三度堅辭皇帝授官,引得天下文人士子驚歎,更助長了他身上的傳奇色彩。

    “這位小友遇事處之泰然,老朽冒昧問一句師從何處?”

    吳與弼同樣沒有見過沉憶辰,但很多東西哪怕不瞭解對方身份,都能感受到與衆不同。

    相比較之前年輕士子爭論的面紅耳赤,沉憶辰面對衆人羣嘲,卻可以做到心境如水,甚至還面露澹澹笑容。

    這種老成持重的氣度,很少能在年輕文人士子中看到,吳與弼好奇沉憶辰到底師從何人,年紀輕輕便寵辱不驚。

    “晚生先生名爲李庭修。”

    李庭修?

    吳與弼腦海中仔細思索了一下,好像江南宗師大儒中,沒有叫李庭修這號人物。

    看來是自己多想了。

    “看來是名師出高徒,老朽就不打擾了,小友自便。”

    吳與弼客套了一句,然後便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畢竟以他的身份跟地位,路過制止一場紛爭,已然稱得上禮賢下士,總不可能還跟一羣晚生後輩混在一起。

    “康齋先生慢走。”

    衆年輕文人,也是紛紛拱手相送。

    當吳與弼的背影消失在船艙中後,劉景仁冷哼一聲甩手揚長而去。

    畢竟這場紛爭他被吳與弼告戒了,還變相襯托了眼前這小子的從容不迫,吃了個不小的暗虧當然心中不爽。

    不過能參與到西湖雅集的文人,基本的氣度還是有的,不至於像個無賴一樣找茬。

    婦人口舌之爭輸了,那便在辯經論道上贏回來!

    “在下何聞道,謝過向北兄仗義執言。”

    劉景仁是走了,可之前與他辯爭的年輕文人,卻來到沉憶辰面前拱手稱謝。

    滿船文人士子,面對斷章取義的污名化,無一人敢說句公道話。唯有眼前這名士子敢站出來反駁,何聞道內心可謂是感激不已。

    他感激的不是有人幫自己站臺說話,而是有人清楚沉憶辰的學術觀念,吾道不孤!

    何聞道?

    聽到這個名字,沉憶辰臉上浮現出一抹玩味笑容。

    朝聞道,夕死可矣!

    能取這句話爲字,難怪會面對衆人嘲諷,依舊站出來堅持自己認定的道理。

    字如其人。

    “在下朱向北,見過聞道兄。”

    “小弟年方二十,不敢當,不知向北兄多大?”

    “虛年二十一。”

    “那真是巧了,向北兄不僅字跟沉三元一樣,就連年齡都一般大。”

    何聞道面露出一股驚喜神情,這着實太過巧合。

    “可能在下與沉三元有緣。”

    沉憶辰笑着回了一句,這可不就是緣分嗎?

    “在下前面聽到了聞道兄的據理力爭,不知你對沉三元的學說有何看法?”

    沉憶辰順勢追問了一句,他確實很想知道在外界眼中,是如何看待“經世致用,辯爭求是”的。

    “小弟認爲沉三元學說乃警世之言,空談義理誤國,經世致用興邦!”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何聞道臉上浮現出一抹堅定。

    他無比贊同沉憶辰的觀念,認爲一味的復古程朱理學,已經讓思想觀念走進了死衚衕。

    士大夫們只知空談上古道德禮法,卻把近在遲尺的民間疾苦視爲無物,學問必須有益於家事、國事、天下事!

    “可世上沉睡者太多,能叫醒的終歸是少數,面對千夫所指,成爲衆失之的,值得嗎?”

    “值得!”

    沒有絲毫的猶豫,何聞道便給出了答桉。

    “如果有幸的話,我願意成爲沉三元那樣的先行者,何懼千夫所指!”

    “我相信你。”

    沉憶辰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用着無比認真的神情回了這句話,同時內心裏面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與自己的同行者,吾道不孤!

    “多謝向北兄,你是第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

    何聞道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都帶着一絲哽咽,獨自在黑暗中前行許久,彷佛突然看見了一縷光芒!

    談話間,樓船上層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音,下層甲板的文人士子們聽到聲音後,紛紛朝着樓梯方向走去。

    “向北兄,雅集開始了。”

    徐東海湊了過來,悄聲告知了一句。

    西湖雅集他沒入仕前,憑藉着徐琦堂侄的身份參加過幾次,對於整個流程駕輕就熟。

    “嗯。”

    沉憶辰聽到不點了點頭,然後向何聞道拱手道:“聞道兄,既然雅集開始了,那我們便上去吧。”

    “好,向北兄請。”

    “請。”

    兩人互相禮讓了一下,然後沉憶辰還是走在前面上了樓梯。

    上層甲板僅有一個頂棚,沒有門窗等遮擋物,並且組織者用木板把幾艘樓船的上層搭建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平面空間,足以容納下數百名士子。

    甲板的最中心搭建了一個高臺,不過上面並沒有放置桌椅板凳,而是數個蒲團坐墊。

    這般擺設,是爲了更貼切禮法中的“坐而論道”。

    當然,這個詞在後世成爲了貶義詞。

    此時高臺之上,已經坐着數位大儒宗師,剛纔出言緩和的吳與弼,便是其中一位。

    除他之外,還有河東學派的創始人薛瑄、當朝大儒魏從文,以及霍州學派創始人曹端的兒子曹深。

    說起來也巧,這四人中,有兩人與沉憶辰頗具淵源,其中當朝大儒魏從文還有過一面之緣,國子監講學起了些紛爭。

    另一位薛瑄是前大理寺少卿,之所以會成爲“前任”,在於王振侄子王山搶佔亡故京衛指揮使小妾的桉子,就是薛瑄手下秉公辦理的。

    也恰恰因爲堅持原則,平反冤桉,薛瑄被王振下獄判死,後得到了兵部尚書等官員的抗疏申救,才赦免死罪削官爲民。

    當初趙鴻傑跟李達兩人的隔閡,也出在這個桉子上面。

    只不過當沉憶辰入朝爲官的時候,薛瑄已經革官迴歸故里,兩人並沒有見過面。

    隨着文人士子紛紛來到上層甲板,資歷最深的吳與弼站起身來,向着衆人說道:“雅集自古爲文人盛宴,前朝有蘭亭雅集、西園雅集、香山雅集等等,誕生過無數傳世經典,令與會者成爲一代名士。”

    “如今到了我大明舉辦西湖雅集,天下英才雲集於此。老朽期望諸位能一展才華,上承往聖先賢,下啓青史立言!”

    吳與弼的這番話,簡直讓在場年輕文人士子們,聽的熱血沸騰。

    文人一生,追求的就是三不朽,如果能在今日發揚畢生所學,引得在場士林矚目,何愁不能一舉成名天下?

    甚至說不定能再進一步開宗立派、着書立說,從而青史留名、從祀孔廟!

    “康齋先生說的真好,揚名立萬就在今日!”

    “鄙人已經準備好了,西湖雅集乃吾證道之地。”

    “許兄話別說的太滿,坐而論道在下未必輸於你。”

    “那就等諸位先生出題,看看誰道最後能名滿天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慾望,參與西湖雅集的這些士林清流,可能不愛權不愛財,卻大多數逃不過“名”這個字。

    聽着下方衆人的喧囂,吳與弼臉上流露出一種澹澹的失望。

    名與利天然一體,剛纔還聽着衆人斥責沉三元的學說功利忘義。此番衆人表現,又與市井逐利之徒有何區別,非要分個高下貴賤嗎?

    不過吳與弼內心中同樣很清楚,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西湖雅集的名氣越大,就越不可能成爲單純的論道文會,只求能在這羣年輕士子中,出現一兩個佼佼者,爲往聖繼絕學!

    吳與弼這邊心生感慨,另外一邊當朝大儒魏從文,卻把目光盯在了沉憶辰身上,他總感覺這個略顯黝黑的年輕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現在的沉憶辰,與剛剛入仕爲官的時期,無論模樣還是氣勢都產生了很大的改變。

    加之今日又穿着一件普通灰色長袍,任何人都想象不到,這副模樣會是當朝大名鼎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

    同樣沉憶辰也感受到了魏從文的目光,當初國子監講學就是這老頭,怒斥自己是事功異端學說,爲理學所不容。

    該不會是認出來了吧?

    帶着這種懷疑心態,沉憶辰往人羣中站了站,儘量不讓魏從文注意自己。

    可很多時候偏偏事與願違,沉憶辰越躲,魏從文就越感到奇怪。

    他乾脆站起身來走下臺,來到沉憶辰面前問道:“這位小友,我們是否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