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七十八章 雨打風流(一)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意縹緲字數:3909更新時間:24/06/27 17:15:50
    一間陋室,一片草蓆,草蓆之上,是一個漆黑、濃臭、腫脹的屍體,但即便這屍體已如此可怖,從五官輪廓中,依然能勉強辨認出他過往的絕代風采,左飛櫻就呆呆跪坐在屍體旁,一動不動。

    她旁邊站立的,是素妙音、和紀鳳鳴,還有正在說話的楚白牛,“……解開你師尊石封時,老夫立刻用經緯針法封鎖他的經脈,防止五衰之氣的擴散,同時喂他服下煉製藥丹,想要內外交逼,將五衰之氣化解,可天人五衰功的還是超乎了我的想象,竟然想在老夫插針時,以老夫寄在銀針上的真氣爲橋樑,試圖侵襲到老夫體內,老夫心頭一慌,忙抽針後撤,但五衰之氣已趁此之機,直襲衛無雙心脈……唉……”

    左飛櫻依然不言不語,就那麼跪坐着看着她的師尊,竭力說服自己,接受地上這可怖的屍體,就是她師尊的事實。

    而素妙音嘆了一聲,接續道:“我之前被天女擊了一掌,之後故意誇大傷勢,化明爲暗,就是爲了當你們支撐不住時,可以以‘衆生萬相’的變幻之法驚走六道惡滅,並非有意欺瞞你,讓你抱有不該有的期許……”

    素妙音說着,伏下身子將左飛櫻抱住,柔聲道:“飛櫻,哭吧,你已經做的夠多了,哭出來吧,生死有數,不可強求,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左飛櫻沒有哭,她眼神空洞,悽笑着看向素妙音,“沒事的,素宗主,我哭不出來,我的淚,早在崑崙淪陷時就流盡了。那時我就想,我下一次哭時,一定是師尊痊癒,喜極而泣才落淚。”

    “所以,兩年多來,我們客居異地,有家難回時,我沒哭。”

    “師兄獨闖崑崙,九死一生,我擔憂害怕極了時,我沒哭。”

    “這幾天來,尹師叔死時我沒哭,褚師叔死時我沒哭,聶師兄修爲盡廢時我沒哭,無數師兄師弟爲阻陰鬼,死不得安時我沒哭……”

    “可我想不明白,素宗主,您智深如海,您說生死有數,不可強求,可我們算是強求嗎?我萬象天宮一門上下,凋亡十之八九,從長老到弟子誓死不退,血染遍地,屍橫山嶺,只爲守住我師尊的一線生機,可爲什麼,爲什麼那麼多犧牲,到頭換來的還是這個結果?素宗主,你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素妙音不語,她避開了左飛櫻的眼神,不敢對視,而左飛櫻淒厲的仰天笑了,聲如杜鵑泣血,“爲什麼我們就得聽天由命,難道是我們的犧牲還不夠多吧?天,你想要什麼儘管拿走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性命靈魂,只要能換回我師尊,要我什麼都可以,你快來拿啊,只要你把師尊還我,還我,還我……”

    左飛櫻質問蒼天,但蒼天無語,只有室外秋雨綿綿,沙沙作響,如是天哭。

    無謂的質問,註定得不到迴應,左飛櫻的聲音終是越來越小,只口中反覆唸叨着“還我……”,身子無力的伏向她的師尊。

    素妙音和楚白牛見狀,急忙一左一右拉住她,楚白牛道:“莫接近他,當心傳染!他的屍體已被五衰之氣侵襲,靠着老夫的銀針封鎖,才沒有向其他五衰之氣中招者一樣立時爆成膿水,但靠銀針也就只能撐持七天,七天之內,必須將其火化,否則,以他生前功力,屍體內積醞的五衰之氣必是巨量,一旦不小心爆裂擴散,定是流毒無窮!”

    左飛櫻忽然繃不住了,她跳起來,像一個潑婦一樣朝楚白牛吼道:“流毒無窮?你當我師尊是瘟疫!我師尊死了還不夠,還要他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住口!”此時突聞一聲暴喝,是一直靜默的紀鳳鳴,印象中總是溫柔寬和的大師兄,用左飛櫻前所未見的嚴厲口吻喝令她,“去向楚神醫道歉!”

    “師……”左飛櫻一腔憤懣的看向師兄,但見紀鳳鳴的那雙眼睛,那乾涸、疲憊、卻又故作堅定的眼睛。左飛櫻心中的憋屈、憤怒全都泄了……

    明明師兄才該是最傷心的那個,可他不能。

    她可以大吼、可以宣泄,可以失態,但師兄不能,師父死了,師兄便是萬象天宮的掌門,是一教之主,是道門表率,他連失態的資格也沒有……

    左飛櫻抿了抿脣,將滿腹悽苦按捺住,對楚白牛盈盈行禮,道:“楚神醫,是我失態了,請您原宥。”

    楚白牛側開身子,似有愧色,不肯受這一禮,道:“罷了罷了,說到底,還是老夫醫術不濟……紀小兄,此番若非老夫醫治失利,你師尊就算依然是石人,至少還不會死,老夫有負所託,實在無顏在呆在此地,便趁此機會,請辭下山了。”

    “楚神醫莫出此言,此次醫治的風險,你事前皆已嚴明,是紀某權衡利弊,才大膽一賭,如今賭輸了,也怪不得別人,怪只怪紀某一意孤行……”紀鳳鳴嗓音中流露出一絲壓不住的悔恨,很快又恢復正常道:“不管成敗與否,楚神醫依舊是我派恩人,楚神醫爲醫治我師尊,這半年來勞心費力,我已和常道觀觀主飛雲子道長說好,請楚神醫現在常道觀休息幾日,待我師尊過了頭七,將其火化後,我再領萬象天宮上下好好答謝楚神醫。”

    楚白牛面帶難色,“這如何使得……唉,不是要羞煞老夫嗎?”

    紀鳳鳴卻已下了安排,對左飛櫻道:“飛櫻,你先帶楚神醫休息吧,你也是,這幾天辛苦你了,好好睡一覺調養一下。”

    左飛櫻抗拒道:“我怎麼睡得着,我要陪師尊!”

    “去吧,還有時間呢,休息好了,咱們就要給師尊守靈了,一起陪師尊這最後一程……”紀鳳鳴背過身子,不容她反對,但看着他蕭索背影,左飛櫻滿心悲涼,終感一股無能爲力的疲意席捲全身,也許是該休息一下了,她真的,太累了……

    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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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飛櫻和楚白牛走後不久,慕紫軒又來了。

    看到草蓆上衛無雙的屍體,慕紫軒長嘆一聲,道:“我在路上已經聽說了,紀兄,節哀順變。”

    紀鳳鳴依舊背身,輕聲道:“慕兄,你信嗎,我現在並不悲哀,只是恨,滿腔的恨,六道惡滅的惡徒,出賣師尊的內鬼,還有帝凌天!我一個都不要放過!”

    紀鳳鳴語調平常,但一股徹骨寒意卻自他周身瀰漫,室內燈火一暗,幾要凝結。

    慕紫軒搖搖頭道:“可惜,六道惡滅退的太快,只留下了些許斷後的道衆,而主力已在我方合圍之前便突破,現已追之不及,可惜無法留下幾個道主,告慰道扇前輩亡魂,不過,看六道惡滅攻擊的方向……”

    “是金鞭巖沒錯!”紀鳳鳴冷聲道。

    慕紫軒面上神色一凝,苦澀道:“難道我們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劍皇他,真與六道惡滅勾結了?”

    聽聞那個“劍皇”二字,紀鳳鳴終是忍不住殺意般,猛然回身,室內燈火被回身的勁風吹滅,又復明,映得紀鳳鳴雙眸如有火燃。

    “慕兄,陪我去個地方,做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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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綿秋雨,從錦屏山莊,一直下到青城山,應飛揚一路帶着楚頌縱劍疾飛,淋了一路細雨,但趕至青城山山下時,卻發現籠罩着青城山的除了綿密秋雨外,還有一片愁雲慘霧。

    “難道來晚了?”應飛揚心中一緊,急欲尋人問問情況,卻見山腳池塘的青石上,坐着一名萬象天宮打扮的人,手中正捧着一個被細雨打溼的紙鶴,盯着面前滿是枯枝敗葉的池塘癡癡的發呆。

    應飛揚隨即上前相問,“這位兄臺,嗯?你是聶師兄?”

    應飛揚來訪青城數次,認得此人,卻不太熟,只知道他姓聶,是萬象天宮弟子,但見他此時神色頹萎,氣息雜亂,全身都被雨水浸透,與印象中堅毅明朗形象大不相同。

    那弟子也認出應飛揚,擡着疲憊的雙眼看向他道:“應兄弟?你不是護送天女去錦屏山莊了,怎麼回來了?”

    應飛揚道:“天女的狀況複雜,還在錦屏山莊療養,我擔心青城有變,便急着趕回了。”

    聶姓弟子慘然一笑,道:“那你來晚了,掌門師叔已經不治身亡了。”

    楚頌驚聲道:“什麼,難道我阿爹沒能醫治好他?”

    楚頌口喚‘阿爹’,已相當於自爆身份,但聶姓弟子雙目已如面前滿塘死水一般,不起半點波瀾,“就是治不好,才叫不治身亡了。”

    應飛揚神色又一變,道:“那你知曉楚神醫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聶姓弟子道:“應該還在常道觀客房內休息。”

    “我知道了,多謝告知!”應飛揚說着,不再多言,便要拽着楚頌往山上而去。

    楚頌卻並不急着走,她甩開應飛揚拖拽,在附近折下一片芭蕉葉子,遮擋在那名弟子頭頂。柔聲道:“你自己的身體情況,你自己應當有數吧?爲何還要淋雨?”身亡醫者的她,比應飛揚更能看出眼前弟子的身體狀況,此人修爲盡廢,壽元耗損,性命已如風中危燭,此時再淋一場雨,或許不知何時,便將命火盡數淋滅了。

    那聶姓弟子道:“就是有數,我才這樣,我約了人,要等她來。”

    “偏要在這?”楚頌秀眉一蹙,巡視四周,想至少給他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那人卻以爲楚頌嫌棄這池塘環境狼藉,他撿了根樹枝,一邊想將池塘上的殘枝敗葉撥開,一邊在嘴上維護道,“現在是髒亂些,幾天前還漂亮着呢,我和她就是在這……”

    可枯枝落葉撥了還復來,他終是放下樹枝,喃喃道:“怎一場秋雨,就變成了這樣……”

    是啊,一場秋雨,帶走了太多人與故事,從錦屏山莊的秋雨下一路趕來的楚頌感同身受,忍不住問出,“你等的人還會來嗎?”

    聶姓弟子眼神黯淡,但瞳孔深處,隱約還有期冀的光,他看着手中的紙鶴,道:“會來的,她都跟我約好了。”

    “那這些要給你。”楚頌聞言,將一個藥瓶塞給他,看到他面露困惑,解釋道:“能幫你多等上些時日。”

    那弟子笑了笑,面容上又露出幾分生機,“那多謝了,對了,別跟萬象天宮的人說遇到我了,省得他們又要拉我這廢人回去。”

    楚頌點點頭,和應飛揚一起離開,走了好遠後回望,那人依舊坐在雨中等着。

    而人間的相遇和離別,總如秋雨一般不期而至。

    他等的人或許很快就會來,或許永遠不會來。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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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房中,楚白牛在喝酒,一碗接着一碗。

    他過去從不喜喝酒,因爲他是大夫,手中操持着性命,喝酒,會讓他的手不穩。

    可他現在卻不停的喝,因爲他的手已經不穩了,至今仍在顫抖不休,他想用酒麻痹自己,讓手不再抖。

    可惜他修煉的《神農藥皇經》能強健五臟六腑機能,連解酒都更快,喝了許多,卻仍無醉意。

    卻在此時,聽聞一聲最牽掛的聲音,“阿爹!”

    楚白牛擡眼,便見一個嬌俏少女已進入房內,朝他走來。

    楚白牛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喝醉,他眉上溢出喜色,從案上跳起來,“阿頌!真的是你!你沒事?太好了!”

    他快步向前,恨不得繞着楚頌看三圈,看看她有沒有少一塊肉,但忽然,面上喜色又被深深的憂懼取代,叱喝道:“你來這幹什麼?誰帶你來的?”

    很快,他找到了罪魁禍首,衝着楚頌身旁的應飛揚狠狠道:“應飛揚,是你幹得好事!”

    應飛揚眉頭緊皺,面帶掙扎難色,問道:“楚神醫,衛無雙前輩的事……”

    “不要提這些!”楚白牛揮揮手,不耐打斷,同時快步上前抓住楚頌的手,急促道:“跟我走!離青城山遠遠的!快!現在就走!”

    說着,不由分說的將一頭霧水的楚頌硬拽出屋。

    可他方出屋,卻又僵硬般站住。

    屋外,如織的秋雨下,一人不知何時出現,正負手背身,立於中庭。

    “楚神醫,可是紀某招待不週,若否,你何苦匆匆冒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