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如初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296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幾人早早在小院用過晚飯,收拾了一陣,便一同回往城裏。

    胡醫仙的院子裏沒有板車,也沒有輪椅,於是畢夷天一聲令下,便叫湯田受累,一路揹着呂木垚往城裏走。

    入城後,幾人在胡醫仙的藥鋪前分了道,胡醫仙叫幾人好生照看呂木垚,等他空時就去書院爲其看診。

    幾人應聲離去,好不容易走到書院,湯田已是一身大汗淋漓。

    甫一入門,便見文堂院中已點上玉燭,講案上和底下一張學生課案各亮一支。

    天色其實尚不晚,院中各處還未點燈,看路雖能清楚,但若看字便有些難了。

    院子裏一片清靜,燭光暉暉,夫子仍坐在講案後書寫,底下兩個大塊頭學生學得有模有樣,坐得端直,不出所料地還在寫那封“感謝信”。

    幾人進院時,文堂中的三人同時停筆,目光投去。

    一行人腳步匆匆,路過講臺時,畢夷天下意識一瞥,見尤勻已回過頭去,繼續埋頭夜書。

    講案上,燭火光線昏黃,將所有物件的棱角都照得模模糊糊,人的輪廓被光暈鈍化,更不提細小的書目字跡,皆是覆着一層黃朦。

    尤勻很少點燈看書寫字,覺得對眼睛不好,就算必須苦讀時,也要點得亮亮堂堂的,今日卻是在陪讀。

    畢夷天輕攏眉頭,手推了一把湯田的肩膀,示意他將人背去後院,找連雲安排住處,又讓豆芽也跟着他們去。

    待人走後,畢夷天回過身去,信步走到吳氏兄弟的桌案前,忽揚手一揮,桌上火燭便只剩一縷殘煙:“天黑便明日再寫,照你倆這寫法,得費多少蠟。”

    桌案後,兄弟倆仰起頭看他,被訓得兩頭霧水,不待兩人反應,又聽畢夷天催促着他們回分堂去。

    望着那兩兄弟離去的背影,畢夷天滿意轉身,又提步朝後院去。

    他走得十分慢,平時風風火火來去的人,從這處課桌到講案就只不到兩丈路,腳下卻磨出了數十步。

    等畢夷天走到隔牆時,尤勻還沒有熄燭停筆。

    畢夷天稍頓了腳,猶豫一陣,還是忍不住移步過去,臨近講案,他輕聲道:“你不是說,夜裏看書損目嗎?”

    尤勻忽頓了下筆,筆尖在宣面上調皮地一擺,好好的一個字,就這樣被寫岔了。

    指尖在筆桿上一摩,尤勻擱下細筆,修長玉指收了回去,提擺起身:“方纔那二人是誰?”

    畢夷天看着他動作,難得見着尤夫子將字寫岔,若是從前,他必會調笑一番,卻是不敢多話。

    老實將呂木垚和豆芽的來歷說清,他們其中一個是戧畫認識的人,另一個是爲救人而受傷的人。

    尤勻聽完點頭,認同道:“既是社主認識的人,暫時留下也無妨。”

    一陣無話,這時天色暗下,院裏大娘提着兩籠掛燈從隔牆後走出來,兩人同時上前去幫忙。

    大娘笑着把活兒交給他們,轉身回了後院,前院又只剩兩人,一人提着一隻燈籠,便各自往講堂的兩檐下掛去。

    走至講臺一角,畢夷天擡手,隨意一掛,側身看向尤勻,見他一手提着彎鉤,一手託着籠底,暈黃燭光映在他的臉上,柔和美好。

    “我來吧。”他兩步往前,從尤勻手中提過籠鉤。

    兩人前後相立,指尖無意一碰,尤勻立刻抽回手,避身往旁側去。

    “等等。”畢夷天一把拉住尤勻的手臂,另隻手匆匆將燈掛上。

    尤勻沒有回頭,背身而立。

    畢夷天看着尤勻的背影,一切言語都被鎖在了喉嚨裏,好一陣過去,只聽他忽道一句:“對不起。”

    聲音帶着酸楚和委屈,像一個不甘心認錯的孩子,明明心裏不覺錯在哪兒,卻爲了得到原諒而不得不道歉。

    尤勻從來是個心軟的人,只這一聲,便足夠使他猶豫,沒有掙開畢夷天拉着他的手。

    “你別躲着我,”畢夷天手上一點一點地用力,想讓尤勻轉過身來,又懇求道,“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會了。”

    尤勻心下嘆氣,只恨自己心腸太軟,又幾乎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擡眸一眼。

    然一入目,便是畢夷天一雙灼紅的眼,淚意在他眼底強蓄着,目光熾誠,明明已不是曾經那副童稚模樣,卻仍能教人心疼。

    尤勻不看尚且被他拿捏,這一眼看罷,數日來所置的氣便都消散殆盡,只是嘴上無法讓步,始終一字不語。

    畢夷天心中忐忑,不確定尤勻是不是原諒了他,緩緩提起右手,往尤勻肩上試探。

    手一釐一釐地挪動,從尤勻的身前繞往肩後,畢夷天輕輕俯身,頭抻過尤勻的肩膀,手臂慢慢收攏。

    尤勻立在原處未動,見對方小心而謹慎的動作,他卻也是心疼的,但在他面前,畢夷天永遠只能是那個惹人心疼的小孩。

    抱住尤勻的那一瞬,畢夷天像是重新找回心愛玩偶的孩子,將人緊緊扣在懷裏,淚從眼底裂出,和往常一樣盡數蹭在尤勻肩頭。

    尤勻聽見那微乎其微的泣聲,手覆上小孩的背和後頸,輕輕拍撫安慰。

    一刻鍾過去,淚聲已歇。

    畢夷天神色呆倦地賴在尤勻身上,一時不敢鬆手,怕人又忽地乘風而去,將他丟下。

    他沒什麼可奢求的,只想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擁有尤勻的憐愛。

    夜風寒涼,講臺三面皆空,背後一堵石牆也擋不住陣陣橫風,臺上的兩人交互着溫度,再冷的夜也能暖人心腸。

    天色漸沉,畢夷天意猶未盡,而尤勻卻想去看一眼呂木垚,用力剝開畢夷天這一層厚沉的狗皮膏藥,牽起他往裏院去。

    裏院中,連雲早已將人安頓好,又聽豆芽將幾人之事詳述後,他眉頭緊攏,一語不發。

    這時又見兩人進屋,連雲來不及察覺這二人又和好,匆匆開口:“他們要救的那位久昔姑娘,對戧畫十分重要,我還是得先知會她一聲。”

    幾人皆在牀邊,尤勻問:“社主還未在回來路上嗎?”

    “怕是要更晚些了。”

    連雲愁眉難消,環視一眼,見此處人多不便言,於是散了其他人,帶着畢夷天和尤勻去了書房。

    中院書房,幾人剛邁進門,連雲便霍然開口:“社裏有人叛離了。”

    “什麼?”尤勻和畢夷天將要落座,聞言驚起身,合聲探問。

    連雲繞過書案,坐進文椅中,擡手按眉,闔眼道:“就前幾日的事,今日剛收到信,我已傳信戧畫,她應當會先去處理此事。”

    “你的意思是…是阿姐的人?”畢夷天不可置信,又道,“怎麼可能!誰會背叛阿姐?”

    尤勻已驚得說不出話。

    連雲提起沉重的眼簾,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片空蕩,他道:“我也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