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無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119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一連十天,久昔每頓飯都要肘子,也只吃肘子,她的臉色逐漸恢復活潤,微陷的臉頰也慢慢平緩,卻未恢復到從前模樣,身上的肉也是勻着長,不見哪處變化明顯。

    可她也不想再等了。

    屋外天色薄暝,久昔從妝臺前繞出,已是再次整理過,頭髮像往常一樣髻起,讓柳彩爲她上了些脂粉——她雖好轉,卻算不上復原。

    柳彩在妝臺前收撿,又去鋪牀理被,在屋裏忙轉。

    久昔立在屋門後,望見那落日紅霞盤繞在中院上方,不知在雲中還是在她眼裏,漸漸幻出他的模樣,她心念於此,安歇不下。

    “柳彩,”久昔輕聲一喊,屋內柳彩急匆跑到她身旁,她望着那片雲霞不動,“幫我通報黎都尉,我想見他。”

    柳彩一瞬淚眼,應聲而去。

    只片刻,黎葳和於青,身後柳彩跟隨,一齊疾步來到院中。

    幾人剛至屋門前,久昔便詢問道:“他現如何了?”

    黎葳直連搖頭,於青苦聲屈喊,只道主上現連他也不見了,不許人進書房,不顧吃飯只要酒,他們便送去藥酒,卻不見他發怒,也喝空了,只靠着那一樣活命。

    看着於青邊說邊哭,久昔卻也不見動情,她提起裙角,邁過門檻,緩緩開口:“領我去書房。”

    日將落盡,從裏院至書房的這一路長廊,便如走過霞毯,一步就邁進了昏夜之中,長廊來路那面匆匆走來一名小廝,手上提着一盞六角走馬燈,在夜廊下格外繁麗,便是府上唯一入節的跡象了。

    今夜,正是元夜。

    小廝走在前路,手上一盞燈的所有光亮皆落在久昔前腳的石子路上,跟隨着她的腳步不斷往前,而始終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久昔眼緊着腳下,難免地看清了燈上圖樣,是兩副“老兒戲孫圖”,前爲老人笑搶孫兒糖,後爲孫兒怒扯老兒須,畫工倒是很平常,只是此時此景,也足以觸動深心。

    久昔挪開眼,不再去看那盞燈,前路深黑,她擡頭細探一眼,所幸已入中院,繞過大廳前的院子,再幾步便是書房了。

    府上除了中院,四處都燃得通明,尤其前院搭起了四方高架,彩燈似繁花掛滿了廊道和前院方架上,亮徹了半方夜空。

    嚷鬧喧譁從院外的街道上傳來,小孩嬉笑、攤販叫賣、戲聲歡喝……這都是元夜該有的歡悅,而府中的人都無心顧暇。

    幾人在書房前落步,久昔回身,只囑咐他們留在屋外,也不提燈,只獨自推門進屋。

    書房中是一片漆黑,沒有從院外借來一絲一縷的燭光,月華漸明,卻也探不進這方領地。

    左面用來辦公商談,書案上的物件都整潔擺放,右面排着幾層書架,放了字畫和書籍,正對着門,最裏面也是一排低矮書架。

    久昔立在門口,視線漸漸適應黑暗,在屋中四面環尋着,身後的門被輕合上,將一切光亮和聲響都隔絕在外。

    她立在原處,目光找過所能視及的地方,卻沒有見到一點人影,往前一步,再看再尋。

    走過兩步,仍沒看見,竟連一點氣息都聞不見。

    當她再起步時,從一方傳來冰冷的話聲:“誰允許你進來的,出去。”

    久昔聽得清楚,是他的聲音,從右面書架的最後最裏處傳來。

    她再次慢慢行去,一步一步,腳底在地面輕輕摩挲出聲,已是極輕極微。

    當走過最裏的那排高立書架,久昔側身,看到了他。

    他面前倒着一地酒瓶,難數清有多少,頎長的腿,一隻蜷立在胸前,一隻隨意癱地,背靠着兩立牆,將自己擠進那一夾小小角落。

    他像是醉過剛醒的,是被久昔細微的腳步驚醒了,沒有擡眼,沒有側首,只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又慢慢蜷起另一只腳,將手肘搭上去。

    “我再說一遍,出去,去找黎葳領罰吧。”

    他這樣說着,提起手邊的酒瓶又往嘴裏送去。

    書架那頭,久昔定立着,離他只有數步的距離,安靜地看了一會兒。

    在她記怨他不計後果地抓回自己,又無情冷落地不去看她時,他竟是將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近乎半刻,書房裏再次寂聲,久昔又才提腳近前。

    臨近時,居遙彷彿感覺私有的距離被人打破,心怒忽升,猛地側首大吼:“我叫你滾!”

    他一聲吼盡,心中怒意消去半分,眼裏漸漸恢復清醒,昏黑中,他此刻看清來人。

    久昔立在他身前半步,不再往前或退去,片刻,她緩緩蹲下,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

    指尖傳過的溫度是這黑暗中唯一的暖熱,一點一點清醒着被酒意麻痹的感覺,周身寒意漸漸甦醒,冰冷刺痛骨髓,牽動着心中痛楚再次覆轍而來。

    居遙伸手攬過她腰身,將頭藏進她懷中,沒有哭聲,眼淚卻如何都流不盡,他手收緊,想要從她身上奪取更多的溫度。

    久昔兩膝磕在了地上,身形的消瘦讓她感覺像被石頭捶到膝骨上,痛而冰冷,可懷裏的他卻很炙熱,眼淚是滾燙的,手也是燒灼的。

    久昔斂住思緒,不敢回想,在來之前,她早已哭竭自己,也告訴自己,此刻的他更需要堅強的慰藉。

    她的手在居遙後頸輕慰着,沒有言語,是不知說什麼才能安撫,一切話語都混雜着酸和辛,哽在心口,怎麼都道不出。

    居遙忍着聲,不願啓口,而鼻尖也被酸淚堵盡,他漸覺窒息,終於忍不住抽泣,他撕聲顫道:“…我阿孃沒了。”

    久昔忽然酸了眼,儘管努力不去想,也在這一刻破壘,卻在此刻,懷裏縈來乞求的泣音:“…別丟下我。”

    久昔淚瑩傾泄如柱,卻不曾應聲。

    泣聲漸末,已是累極。

    久昔後背輕輕向牆面靠去,任由他窩在懷中睡沉,手也不曾放下,環在他身後輕扶着不讓他倒去。

    她身小,他身長,他卻想將自己全部藏進久昔身懷裏,像那襁褓中的嬰兒,能有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

    久昔也慢慢閤眼,她也已累極,頭仰靠着背後的牆面,後背很涼,身上卻很暖。

    夜漸深,月見明,華光挪至對窗外,透過窗紗,攀過橫長豎高的書架,由足腳下覆到面容上,通身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