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諾不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780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開飯了。”

    話聲剛從天窗飄進屋,就見從天窗中放下一根長繩,繩子底端綁着一個紅黑間紋的漆盒,漆盒搖搖晃晃地往下放,最終停到了天窗底下的茶桌上。

    戧畫飛快從榻上翻下,就要朝那根繩子動手,卻被蕭案生一把拉住。

    蕭案生起身,輕聲道:“冷靜點兒,弄傷一個送飯的,我們也出不去。”

    戧畫看蕭案生氣定神閒地走到茶桌邊,將漆盒上的繩子解開,那繩子便飛快地又往上升去了。

    蕭案生打開漆盒,見飯菜還不錯,正待那繩子尾巴將收盡時,仰頭朝天窗一喊:“有酒嗎?”

    窗上的人微頓片刻,十分不耐地嗤笑:“說不得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有心情喝酒?”

    蕭案生仰着頭,也朝天窗一笑,卻十分寬宏:“都是要死的人,要點兒酒喝,總不過分吧?”

    天窗上的人默了聲,過了片刻,從天窗口又吊下一小壇酒來。

    蕭案生取下酒罈,又朝天窗喊了一嗓子:“多謝!”

    二人你來我往間,戧畫走到桌邊,看了眼蕭案生手上的酒罈,認真道:“何用?”

    蕭案生垂眼看戧畫,見她神情肅穆,忽而笑道:“喝啊。”

    戧畫擡起眼皮,質問道:“你沒想怎麼出去?”

    蕭案生揭開酒封,翻起茶桌上漆盤裏的金紋藍釉茶杯,倒了滿滿兩杯酒:“我沒想出去。”

    戧畫看了眼蕭案生遞來的酒杯,又擡眼看他,神色茫然:“我不太明白你。”

    蕭案生仰頭喝下手裏自己的酒,又將另只手裏的酒朝戧畫嘴邊遞去。

    戧畫微微後仰,擡手將酒接下,朝蕭案生冷聲道:“你想做什麼與我無關,但我沒功夫在這處耗着。”

    蕭案生斂起眉心,發覺戧畫像是十分不想待在這裏,只好輕聲安撫:“放心,有人會救我們出去。”

    他語氣篤定,戧畫垂下眉眼,只能暫且相信,如若不然,她便只有點火燃煙,踏平此府。

    月升幾轉,已過三日。

    天窗上一方華光,明晦流轉,強弱交替,映入月的寒涼,和日的輝耀,屋裏的人便數着日程,度日如年。

    這三日,戧畫和蕭案生除了吃,就是喝;除了喝,就是睡;再有,便只剩鬥嘴打架。

    戧畫雖喜練武,但其實本不愛打架鬥毆,除了練功,她寧可多睡會兒覺。

    蕭案生本也不愛打架,他也喜練武,可除了練武,他寧願多看會兒書。

    然此處無書可看,只有戧畫。

    因此兩個不愛打架的人,一個因無書可看,只能看人,一個因被人盯着,睡不好覺,便怒意橫生,倏然開打。

    看守的人在門外聽了三日,裏聲雖不至震人耳聾,但聲震屋瓦之勢卻不可擋,於是幾人在門外開了賭,猜測屋內桌椅是千瘡還是百孔。

    天窗上送飯的人不曾換過,聽聞此次關在這屋裏的是對小夫妻,十分新奇,於是探頭觀看,卻只見屋裏郎君被娘子打得落花流水、滿屋逃竄,頓時心生同情。

    而那娘子出手竟是毫不猶豫,一拳一腳都帶着勁風劃過,風力之強甚至拍到了天窗人的臉上,夾着冬寒之氣,如似冰刀。

    天窗送飯人因此在蕭案生之後要酒時,都多贈送了他兩壇,還附上一張書寫工整的和離書,只留下可蓋指印的兩處,簡直爲兩人操碎心。

    蕭案生拿起和離書,看上面所寫的和離因由,爲“妻殘暴,非良人”,於是仰起頭,面朝天窗上的腦袋,笑道:“吾妻之賢,難以言表,不勞小哥兒操心了。”

    戧畫坐於茶桌邊的矮凳上,兩腿繃得緊而直,不動聲色地扎着馬步——她座下矮凳的四隻腿,其中一隻已無影無蹤,只能由人腿替代。

    “你何時娶了妻,是我社中消息閉塞?”戧畫仔細回想,忽記起連雲跟她說過左丞江府與定安侯府聯姻之事,又疑道:“他們查出你身份了?將我認成了久昔?”

    蕭案生回身看她,坐回矮凳,也緊着腿,對戧畫溫柔道:“我與九娘,是家裏長輩定的,雖指腹爲婚,但我待她,情同手足,非是男女之情。”

    戧畫垂下眼,聽蕭案生話裏的意思,倒像是……他不想對久昔負責了。

    戧畫猛地起身,抄起剛剛坐熱的矮凳,瞬時就往蕭案生頭上砸去:“你如此灑脫,可在乎久昔往後,她會如何受人指摘?”

    蕭案生飛快擡手,擋下矮凳,剎那間,矮凳另一只完好的腳也不翼而飛:“九娘亦無心於我,你看不出嗎?”

    戧畫停下手,兩眼冷冷看向蕭案生,聽他把話說完。

    “九娘她,心悅居遙,你看不出,”蕭案生揉着手臂,不知戧畫那不開竅的腦子能聽懂多少,只能試着言明,“居遙心悅九娘,你也看不出,他們二人情意相投,難道你想讓我拆開他們嗎?”

    戧畫耷下眼皮,她只知久昔與蕭案生有婚約,那按婚約成親便是,久昔爲大趙丞相的孫女,而那居遙爲南境做事,二人不可相與。

    蕭案生放下又多出了一道烏青的手臂,見戧畫低頭沉思,樣子難得乖巧,忍不住伸手摸她的頭:“何況,我心悅之人是…”

    蕭案生話未言盡,眼神忽然敏銳,目光像穿針引線,看向戧畫肩後的裏發。

    戧畫腦中回神,忽察覺蕭案生的手探進了她的後頸,她疾手擋開蕭案生的手臂,卻早已來不及。

    蕭案生的手愣在半空,眼裏露出的震驚,甚至比此刻迪什爾就在他面前要殺他更甚,他難以相信、不太確定地道:“你是…”

    “閉嘴!”戧畫疾言厲色,少有地將怒意寫在了臉上,直到確認蕭案生不會再往下說,才負氣轉身,躺回了榻上。

    蕭案生立在原地,看着戧畫側身躺於榻上的背影,不明白她爲何憤怒,難道是因爲她自己的身份?

    戧畫揹着身,她不知自己此時躺着的地方,正是封窗之隙,日光伺機而入之處。

    清晨光線落到戧畫的後背上,在她的青絲間徜徉,顯出柔滑光亮,而從裏往外翻涌出的微微曲伏的髮梢,在傾斜的光線下更爲明顯特異,動人心神。

    之前路經萬州時,戧畫便吩咐過齊老,派人往社裏去信,備好藥粉,送往邕州官驛。

    按腳程算,戧畫前日便能在官驛取到藥粉,本可在她的發樣顯露之前用藥,便不會多生枝節,卻未想到,他們會被關在知州府,一關便是三日。

    戧畫閉眼難寐,感覺到身後的人慢慢朝她走近,臨近牀榻時,又轉身背靠着榻沿席地而坐。

    蕭案生的目光落於膝前,想起頭一日,他們二人被關進屋中時,戧畫十分反常,本以爲她是不願與他待在一起,現想來,難道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屋內無其他活物,只有二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與縫隙中透進來的冷風交織雜糅。

    蕭案生聽見戧畫氣息起伏,知她並未深睡,於是輕聲開口:“還有別人知道嗎?”

    戧畫慢慢睜開眼,她的後背仍散發着寒氣,一點一點蔓向四周,讓人不敢靠近。

    蕭案生沒有回頭,只背對着她,感受着從她身上渡來的寒意,寒涼顫動身心,而他巋然不動:“連雲?”

    戧畫不作聲,手緊緊攥在身前,她不願別人知道她有胡人血統這件事,並不是因爲族別歧視,只是這樣會給她帶來很多麻煩——她十分討厭麻煩,麻煩的事,和麻煩的人。

    戧畫曾告訴連雲,她這是祖傳病,連雲信她,未多問半句。

    連雲也聽戧畫說,她不喜此發樣,便四處找人詢問,最後找到了醫仙,胡春陽大夫。

    胡醫仙研磨出了藥粉,教戧畫用藥粉浸洗,可以掩蓋曲發,只是並非長久,最遲需半月用藥一次,方可維持。

    連雲不常與胡人打交道,除了阿迪力古麗便不認識其他胡人,而阿迪力古麗是純胡人,長髮金浪,眼中異彩呈珀,因此清晰可辨。

    而蕭案生不同,他長年與胡人來往,見多了胡人女子,若非戧畫仍有一半趙人血脈,發顏純黑,骨像柔和,否則怕是早已被他看出了。

    戧畫沉着氣,隻字未語,身體也紋絲不動。

    蕭案生卻像是聽見了答案,慢慢回身,眼神劃過戧畫的後背,手指觸碰她的髮尾,輕輕揉捻:“此事,我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