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風鳶引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275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這幾日,南都總處府上像是整個換了樣。

    在衆僕睽睽之下,院子裏多了好些綠景盆栽,七仰八叉、各模各樣的,擺放在院子四周,瞧着還挺好看。

    讓下人更驚奇的是,他們都首的院子裏竟被移栽上了一棵梨樹,就在都首平日最愛閒躺的那三層臺階旁,冠大葉肥,十分醒目。

    而這叫人挪不開眼的梨樹是久昔磨壞了一雙鞋底,從城外莊上的果農那兒買來的,還買下了成熟的梨,讓府上所有人吃了整整三日的梨和梨湯,剩下實在吃不完,便被廚娘拿去泡了酒。

    居遙事務繁多,大多時候在中院的書房,而久昔喜歡待在裏院。

    於是裏院又多了好些新物件兒,如掛在梨樹上的一隻鞦韆,院裏石桌上幾張被擺弄得頭腳顛倒皮影,還有幾團被捏得不成人樣的面泥……

    久昔與豆芽跟在相府時一樣,時常溜出去吃喝玩,不同的是,現下沒有人再讓她早起,也沒人攔她出門,更不用事事克己守禮,諸事隨心。

    府上下人還不時被久昔留下閒聊,她的話如高山冰原,融之不盡,能從早到晚地說上一整日。

    下人們手上的活兒都做不完,只能去跟都首請罪,然而他們都首卻一笑了之,只道四字:“例錢照領。”

    下人們得令行事,現都盼着能陪裏院那位姑娘說話,這錢坐一天就能賺得,簡直值當。

    經此諸事,久昔在下人們眼中的地位以從客人榮升爲女主人,而她自己卻全然不知,只當這些僕從都熱情好客,與人親近。

    久昔只見過一次“南境都首”,是居遙帶着黎葳來見她時,她做回往日的相府千金,以大趙最規正的女子見禮向其行了禮。

    雖是細微之舉,卻也讓居遙心裏咯噔不止,覺得自己向她隱瞞身份這件事或許是對的。

    若僅僅如此,倒遠不至於。

    久昔與黎葳的言談之間,總帶着一種不可言喻的防壘,像京都城外築着的那道厚重城牆,他在牆外,而她在牆裏。

    此後,居遙就吩咐黎葳去西郊校場訓兵去了,久昔平日見不着黎葳也覺得自在了許多。

    冬陽煦日難得,而今日甚媚,又有徐徐微風,雖冷卻不凍。

    久昔坐在院裏,仰面朝天,讓暖陽盡情落在她的身上,思緒化作一條魚,任意遊走。

    她忽然睜開眼,大聲喚來豆芽,讓她去要竹條、宣紙、長線和好些東西。

    豆芽咧開了嘴,跑得飛快,來去如風,回來時抱了一滿漆盤的東西。

    久昔抽出竹條,用小刀在竹條上拉劃,手法熟稔地劃出了一條竹片,而後又改了使法,將竹片刮滑至平整。

    豆芽在一旁卷線,一邊看姑娘畫箏面:“姑娘這次畫什麼?”

    久昔提起筆,看了眼墨色,只有油黑和硃紅,於是蘸了一筆硃紅在白宣上輕輕遊走。

    豆芽歪着腦袋,懷念道:“姑娘好久沒畫小紅鯉了,上次是……”

    久昔提起眼角眉梢,毫不遲疑道:“七歲呀,阿翁剛教我畫畫,就是畫小紅鯉,後來想畫的東西太多了,就沒再畫了。”

    久昔一筆一筆勾勒,幼時初學,阿翁教她畫鯉魚,阿翁畫黑色,她畫紅色,簡單的幾道線條卻要畫得圓潤飽滿,也是十分不易。

    久昔拿起畫好的紅鯉箏面,用筆刷蘸了漿糊,沾溼竹篾,將箏面牢牢粘在竹篾紮成的十字竹架上。

    豆芽早早將線卷好,一頭拴上了箏架,便迫不及待地讓姑娘試風箏。

    二人走到院邊,久昔拿着線盤,待豆芽放開風箏便輕輕拉動,她們自小打配合,像是左手拍右手,一拍即成。

    風箏不情不願地上到了半空,正巧遇見一陣寒風追攆,打了個冷顫,倚了倚身,又飛得更高了。

    白宣掛天,與日光、雲朵渾然,仿若只留下了一隻小紅鯉在藍空遨遊,魚身和魚尾隨風抖動,顯得這條小紅鯉和她的主人一樣靈巧可愛。

    居遙在中院裏剛吩咐完於青,讓他帶人在城中仔細巡查,待於青走後,回身一望,便看見了那條飛得正歡快的小紅鯉。

    居遙嘴角微微揚起,眼底卻生出些許溼潤——他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入夜也在書房將就,其實,也有故意避之。

    那日久昔見黎葳,她心中的隔閡,居遙看在眼裏,也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心上,他不畏大趙對南境背離割棄,也不懼大趙與南境兩方敵對,可對久昔,居遙卻是怕的。

    從前,是怕她生氣,怕她想要離開,而現在,是怕她的疏離,怕她,會選擇離開。

    可這些想法,就像水裏小魚吐出的泡泡,一旦浮上水面,見了空氣,就會蕩然無存。

    居遙看着天上那只不停擺動的小紅鯉,就像看見了久昔的身影,讓他的顧忌消失殆盡,現在,他只想見她。

    走出中院,穿過側廊,過了院門便是裏院,明明一步之遙,居遙卻覺得腳上像綁了厚石,怎麼也擡不動。

    “站這裏做什麼?”久昔忽然出現,眼睛扽得十分大,正擡着頭看居遙。

    居遙愣住不動,往日嘴裏胡話隨口便來,今日嘴卻像告了假,遲遲不語。

    久昔揚起笑,伸手拉居遙的衣袖,一起往院裏走:“我知道,你定是累了,看到我們放風鳶,你也想放,對吧!”

    久昔又回頭,居遙便朝她點頭:“嗯。”

    久昔從豆芽手裏接過線盤,又套到居遙手上,居遙便乖乖聽她安排:“這是你做的?”

    久昔點頭,又用手指着頭頂的風箏:“小紅鯉也是我畫的,好看吧?”

    居遙難得又笑出了眯眯眼,一邊點頭,一邊想,真是魚如其人。

    居遙毫無感情地拿着線盤,也不多牽多動,眼裏只有久昔的臉:“你…瘦了些,是府上飯菜不合胃口?”

    久昔從雲絨邊收回目光,放下擋在眉梢前的手,也看居遙:“沒有呀,是因爲你太久沒見我,所以忘記了。”

    居遙又愣住了,心想久昔是在…怪他沒有來看她嗎?

    “我……”居遙張着嘴,“哦”了半天,還是不見嘴來上工。

    久昔忙道:“沒關係,我知道你們有事要忙,我本來也想去看看你…你們,但是怕打擾你們。”

    “不打擾,”居遙終於張了嘴,趕在久昔傷心之前,將嘴趕上工,“我白天在書房,往後,你想來便來。”

    居遙目光殷殷,態度誠懇,久昔轉身低笑,嬌怯道:“到時再說吧。”

    許久未見,兩人都有些害羞靦腆,像剛見面時一樣,只是居遙放下了故作的恣意,久昔放下了女閨的束縛。

    牆圍之上,紅鯉風鳶仍牽在線上,自在遊飛,躍過高樹屋瓴,將那幾道硃紅明晃晃映出圍牆外,映向一道蓄勢待發的灰影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