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石壁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308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酉末,萬州城郊。

    昏黃日下,兩騎人影在道間緩行。

    戧畫忽緊住馬繮,停在一條上下坡的岔路上,眼神左右思量後,輕嘆一氣。

    蕭案生在她身旁安候,見她犯難,只不露聲色地一笑,又沉聲解圍:“之前怎麼不見你去自家地方?”

    戧畫頭也不扭,側眼一瞥,理直氣壯道:“我找不到。”

    蕭案生的嘴角笑得肆意起來,說話卻更柔:“不然還是進城裏,隨意找處客肆落腳,再晚些天就黑了。”

    戧畫不多聽他嘮叨,努力回憶往日走過的那條路,稍刻後,橫着心地一提馬繮,引着馬往右側下坡路走了:“這路…記得一點。”

    蕭案生沒多話,提起繮繩,跟在她身後。

    分道後的路略窄,兩騎不能並作一排走,只能二人一前一後地緊隨,左側傍着雜草叢生的山坡,右側是臨江低崖。

    崖雖低,卻更懸,斜眼便能看見江水激烈澎湃地撞擊崖壁,黃昏色下,卷着波光粼粼的夕陽,咆出陣陣轟鳴,如野獸撲食般瘋狂。

    路太長,道太窄,二人早已下馬,引馬步行。

    蕭案生盯着前人背影,江風翻覆,青絲紅衫輕曳,像是融進了他眼前的景中,懸崖峭壁是她心深處的映照,彷彿下刻,她將絕塵而去。

    天色越來越黑,路越走越野,卻在月光深亮時,終於看見了盡頭。

    南崖壁多窟,多爲藏葬人。

    前路現一曲大窟,窟闊且潔淨,像是常有人打掃,最裏處一方大棺槨祥靜獨置,棺前供桌上擺着幾樣水果、糕點,看着尚新鮮,應是有人剛換過不久。

    棺後,石壁上,月光映出一片空刻的長文,字體細長、微曲,刻痕亦是淺,卻也將棺中人的生平一筆一劃刻寫完,足見刻書人之誠心。

    蕭案生盯着戧畫停滯的背影,心思慎之又慎:“這是…何人?”

    片時過去,戧畫仍未應聲。

    蕭案生見她難應,便不再多問,轉身去牽馬,將馬繮套到了一邊壁巖上,正緊繩時,就聽見身後幾字低咕。

    “…走錯了。”戧畫轉身,朝着那側暗處蕭案生的背影低語。

    蕭案生後背一頓,一笑後轉身,灰暗中只見戧畫垂着眼,像是犯了錯的,正等着被人數落的小孩。

    蕭案生想到她會走錯,卻沒想到她這樣可愛地認錯,他緩緩兩步上前,擡手輕揉一下她的腦門:“這兒很好,明早再走吧。”

    縱然可愛,也讓他心疼了。

    戧畫下意識地後退,卻沒躲過蕭案生那追風躡影的一下,不由得斂起眉心,手掩上被他碰過的那處額頭,回眼一看,那挑事人卻不以爲意地正收拾着今夜宿處。

    蕭案生從懷裏掏出一支火折,開啓後俯下身去,點燃了供桌上擺着的兩隻長燭,瞬間將洞窟明亮。

    戧畫放下手,挺直身板走到蕭案生背後:“你讓我同往邕州,是想與我比試?”

    戧畫嘴上說“比試”,已算委婉,在她眼裏,蕭案生數次挑釁,簡直足以讓他們打上一路的架,可這一路走來,又見他安靜得挑不出刺,像是鋼針化成了柔線,無處下手。

    蕭案生將石窟邊上的一張地席抖落開,撣過幾下微塵後鋪置地上,就在供桌前處,燭光帶着他的身影微曳。

    聽見戧畫的問聲後,他起身稍立,看着壁上刻文,溫聲回道:“你來看這石壁文。”

    夜深人又靜,只留窟中迴盪着的話聲。

    戧畫被岔了話,也沒再追問,因她剛來時,也對這壁文起了興趣,只是沒來得及看。

    待她走近,蕭案生看一眼面前的供桌,隨意端起一盞糕點,側身遞去:“敢嗎?”

    戧畫白他一眼,接過碟盞後,氣定神閒地嘗起糕點來,心裏只道這窟主身份不凡,這戶人家出手捨得,這糕點確實不敷衍。

    蕭案生滿眼的笑,又擡手輕引兩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到地席上。

    供桌前,二人並排,坐看墓文。

    “姜瑜,房氏妻,開寧十四年,夏六初五生。髫年之時,逢家道敗落,入房氏爲奴…”

    戧畫踞着腿,將碟盞放置膝邊,一邊品着糕點,一邊仰頭細讀:“落難女子。”

    “往後看。”蕭案生溫聲引導。

    “…自小聰慧,性情溫柔嫺靜,長於識人識心,得前房氏主看重,故始九開蒙,習字學算,四方精通。開寧三十一年,指婚房氏子,初不得同心…”

    戧畫看得入神,手上糕點置於嘴前,片時不入口。

    蕭案生不着形跡地一笑,伸手握住戧畫手腕,將糕點送到她嘴邊:“文不果腹。”

    戧畫只橫掃過他,又回眼看壁,未看兩字,像想起了什麼,將膝邊碟盞換至另邊,放於她和蕭案生面前,後又繼續看文。

    蕭案生看着燭光籠映着她的側臉,她像是無意,可他的心彷彿一支無芯燭,終於被置上了燈芯,有了點燃的可能。

    “…寧永二年,時新帝初繼,內憂外患,南亂侵萬州,大戶遭敗,房氏亦難逃厄運。後房氏主潦倒落魄,得妻瑜不棄,侍煮縫洗,重活其心,二人初得兒女情…”

    戧畫盯着石壁,將手中糕點放回盞裏,語聲冰冷:“不過有利可得,何以言情。”

    蕭案生知她所想,卻沒立刻解釋,靜待她看完。

    “…次年,南亂平,瑜惠察糧機,傾餘貫以囤之,自始事商。後萬州只知瑜娘,不知煮夫房氏也。寧永五年,瑜娘夫婦得一子一女,兒女乖巧可愛,夫妻情濃如新…”

    燭火恍明間,戧畫眼神微頓,思緒無處牽頭,猶不知其然。

    “…寧永十一年,萬州山匪橫行,截瑜娘於州郊。其夫傾家以換之,再落平陽。寧永十三年,瑜娘突疾,多診難愈,後不復行,得夫前後侍之。永寧二十年,瑜娘忍疾七載,終逝。”

    戧畫正收回視線,恍眼看見整幅細長文後,另起豎列,還刻着幾道小字,更難辨認。

    “初識蒙瞎眼,幸得妻瑜諒…”

    “…瑜之慧非吾能及,吾之幸非瑜莫屬…”

    “…妻瑜心狠,先吾而去;吾亦心狠,先兒女而去;以此文慰後人,以己身慰吾妻。”

    瞬時間,戧畫的眼神落至木棺,初看那棺時,只覺比平常棺稍大些,若是富貴人家,也差不多如此,而此時再看,正如石壁所刻,不出其然。

    蕭案生看着戧畫眼裏的燭光,裏面燃着出乎意料,和無以名狀的不解,而他便是願意解惑的人。

    燭火黃暈,柔暗了戧畫周身凌厲,許蕭案生隨心而去,側身一俯,輕輕吻下戧畫未貫女痕的耳垂。

    戧畫驟然回頭,隨着一記手刀朝其橫去。

    蕭案生眼疾手快地攔下,爲免一場血戰,迅速應答:“使你同往,不爲比試。”

    戧畫停下動作,又毫不卸力,眼神中有疑也有慍,像只等他說完,便要大打一場。

    蕭案生卻毫無戰意,眼裏、話裏都是柔:“爲得瑜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