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葬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2109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掌事!”

    “掌事回來了!”

    “我去請夫子!”

    連雲前腳剛跨欄檻,書院裏的老小就一擁而上,將他四面圍得個水泄不通:“這小虎胖了不少啊,惠嬸兒趁我們不在,給你開小竈了?”

    他挨個兒摸了幾個小腦袋,數月不見,都像是胖了不少,也長高了不少,除了衛瀾。

    那小小身板窩在一羣孩子中,四歲齡,卻像是剛蹣跚學步不久的稚童,大大的眼,黑棕色的瞳,顯得無辜而叫人憐愛。

    連雲散去大夥兒,將他拉近到身邊:“小瀾在想什麼?”

    衛瀾一步一搖,左偏右擺地走到他懷裏,小手搭到他的肩上,在他耳邊咿咿呀呀地話了一長串兒童音。

    連雲笑了笑,朝他正兒八經地彙報:“畫阿姐有事,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她好得很,能吃能睡,她可比你壯實,你得多吃點兒才能保護她,知道嗎?”

    衛瀾扽着大眼,聽是多吃飯就能保護他畫阿姐,將頭點得像撥浪鼓,又興奮打了幾個原地圈,後又黏回連雲身上。

    “阿雲?”

    一聲傳來,連雲忽然生出滿身雞皮疙瘩,這人簡直是他的噩夢!

    他仰頭望去,看見尤勻信步走來,身後跟着畢夷天,一臉哀怨地懇求:“尤兄,不是說了,別這樣叫嗎?”

    “好吧,大雲。”尤勻笑若桃梨,復如往常。

    他身旁,畢夷天看得滿腹義憤,怎麼他就沒有這般好事,又被揪耳朵,又是捱打討好的,也不見這人半點兒好臉色。

    尤勻倒不知他這點兒小心思,又朝連雲正色道:“社主呢?怎麼不見她回來?”

    連雲悶着頭,半天不語,看着黏在他身上的衛瀾,此時方明白如鯁在喉,可該面對的,總得去面對。

    片時,他壓着聲道:“去尋古麗姨,請她隨我們,去趟後山。”

    尤勻瞬間啞然,而畢夷天同樣面露凝重,卻一語不發,往裏院浣衣房去了。

    浣房院兒前,橫橫豎豎地架着數道竹杆,都是畢夷天從前倒騰起來的,橫杆上搭着溼衣溼布,還有淋淋瀝瀝的浣水聲從掛着的長長的布單後傳出。

    “來哩哩,來哩哩,阿帕阿恰把家歸,答答烏卡騎馬兒飛……”

    婦人哼着外來的調,爲了方便做活,將頭上長髮鬆柔地盤綣起,而寥寥散落的幾梢也顯露着她水波浪紋般的髮絲,是不同於中原婦人的異美。

    她擰起手,使勁扽着浸溼了水的衣物,手背上微微皺起了青筋,才使她顯出些許老態。

    畢夷天立在院口,看她將手上的水擦盡了,才出聲喚她:“古麗姨。”

    阿迪力古麗擡頭望他,露出的笑容像冬月裏的媚陽,悠人心神,她揚聲喊道:“阿哥又餓了?數你最費米哦!”

    畢夷天嘴角稍往上帶了點兒,心又沉得更深:“掌事回來了。”

    阿迪力古麗的眼睛像琥珀一般晶透,此刻又更亮了些:“社主回來了?還有我家那口子……”

    “社主有事,尚未歸,我們需先去趟後山。”畢夷天截住她的話,若等她問完,他就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哦。”阿迪力古麗收回了眼裏的光亮,又好一陣才反應道,“叫我也去?”

    “是。”

    “哦,好。”

    她脫下罩在衣裳外的髒袍,進屋取了一件素外衫穿上,又解開盤住濃髮的布巾,撥平了發浪,像初出閣門的女娘,有禮有度,歲月只在她皮上留了痕跡,傷不着她鮮活的心。

    二人一路去往了外院,率先來迎的,還是像小蜜蜂般在書院內“嗡嗡”亂飛的衛瀾。

    他充着那顆撥浪鼓般大小的腦袋,一頭扎進阿迪力古麗懷裏,在她臉上印下數道“蟄印”,又近乎撒嬌地要阿孃抱着走。

    畢夷天瞅衛瀾一眼,倏然伸手要將其逮過來,他古麗姨雖活多力大,但也不必如此事事操勞,想着爲他姨分擔些。

    可小孩子也不是誰的情都領,衛瀾瞥見畢夷天大手一伸,忙從阿孃身上爬下來,尋了個更安全的靠山,也給自己找了更大的禍。

    尤勻瞪了眼畢夷天,直到他自覺收手,才拉着衛瀾肉嘟嘟的小手走了。

    畢夷天戰略性地撓起後腦勺,裝得若無其事地跟上,肚裏卻又漲起滿腹黑水,盤算着哪天再收拾這小毛頭子。

    脫開衛瀾,幾人去往後山的路上,阿迪力古麗才得空問候連雲。

    她看一眼連雲,又回看腳下的石子,往往複復,還是沒說什麼。

    後山的路不好走,山腳時還寬敞,越往上越窄,地上遍是泥石子,因少有人至,稀稀零零地長了些野草,踩腳下像是踩着了打滑粉,還得稍費着力走。

    畢夷天一爪提起衛瀾,將他扛在肩臂上,手上抓了牢,腳上的力也稍重了些。

    此時倒不見這小屁孩溜逃了,兩隻小肉手乖乖地圈着畢夷天的脖子,生怕被他一個趔趄給摔着地。

    路漸漸被草叢遮蓋,老樹參天,將林底遮得暮色藹藹,皆橫七錯八地攔着路,卻還能從間見着一條被微微傾軋折截過的小道。

    幾人沿道前行,不多時,一羣灰沉沉的身影,和一副正安厝黑棺漸漸明晰。

    連雲停住腳步,不再走近,輕輕揮手示意,守在棺前的數人便默然往兩側退開,而被遮擋住的黑棺中的面容倏然地顯現。

    棺裏的人被好好打理過,面容端立,衣裳潔淨,沒有一絲駁亂的痕跡,只安詳地躺在棺中,像是去得了無牽掛。

    阿迪力古麗的手不自主地捂住嘴,卻捂不回眼眶的淚,她步步蹣跚地往前,將裏面的人看得愈發清楚,而又被淚線模糊。

    她的肩不停地聳動,又不住地搖頭,整個身影都在哀訴着不願相信。

    衛瀾從畢夷天的手上掙脫,甩着兩隻小短腿,搖到棺前,支着頭看了好久,忽然歡喜地跳到阿迪力古麗面前,又咿咿呀呀一大串。

    “是,阿爹回來了,”阿迪力古麗看着他童稚無暇的臉,手愛撫地攏住他的肩,“阿爹累睡着了,不想醒,小瀾和阿孃以後常來看阿爹,好不好?”

    衛瀾點兩下頭,又跳回棺邊,撐起小手,順着土沿滑進了棺裏,坐到他阿爹手臂上,像阿爹哄他睡覺時一樣,輕輕用手摸着阿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