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盡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3181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風漸短,雨漸疏,天邊探出一道羞怯的暈黃,不將山田照亮,反倒攏上了一層淺霧,讓人難辨東西。

    匆忙而歸的人皆換過一身乾燥衣衫,前前後後地煮藥生竈,一番倒騰後才閒了下來。

    戧畫卻還未醒來,平臥在層層疊覆的被褥下,身上的汗水將裏褥都浸溼,臉上也浮出粒粒汗珠,卻還用手掖着被沿,使勁兒往身上攏。

    牀邊的人換過幾番,卻是輪不上幾個男人,於是在外面敘舊。

    雨歇了,居遙一手搖着扇,看似閒散地走到院邊兒,又立定不前,等着身後的人徐徐而至。

    “那些人不辭辛勞,從南越來殺你,你倒是將自己的身份掩藏得很好,”蕭案生悠着大步,一邊走,一邊毫不諱言,“幸會了,南境都首。”

    居遙只笑了笑,手中素扇翩翩有律地搖着,眼角眉梢是道不清的放恣,如京都城裏孟浪的世家公子。

    蕭案生見他漫不經心,又道:“你若真心顧及她,要同她在一起,那便當不了這個首領。”

    居遙一怔,手上扇風戛然而止,他並未想到蕭案生會慮及此事,只當其是來質問南境之事。

    一陣橫風趕過,略帶上了一寸冷冽寒意,將樹頂上的一列列紅果葉振得飄零而下,從二人周側劃過。

    蕭案生看他清醒了些,又低忖一聲:“除非…”

    …除非朝廷站在南境背後。

    居遙眼中一閃,聽出其話意,而他何嘗不知?

    他擡眼望向遠山,那方霧氣蒙繞同他腦中的茫然一般,他從未想過他想要的人會左右他的抉擇。

    “可大趙…心思不定呀,”居遙輕輕一笑,有些譏諷,不清楚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大趙,“大趙與南境,可不像你我二人一般了。”

    此言出,蕭案生略垂眼思忖:此人與之前北上時,還是有些不同了,他偏向了久昔,但…計無所出,只能等。

    蕭案生心中微嘆,在這件事上,他寬慰不了居遙,否則,他自己又將站在什麼樣的立場。

    片時後,蕭案生回眼一望,頃見這處山閒水逸,確實怡人,慢悠悠道:“那也不能,接着在這兒躲清閒了吧。”

    居遙一笑揚至嘴角末,手裏的扇子又輕搖了起來,心知自己被看透,倒不算戳穿,只是恰到好處地提醒——這裏確實不宜久留了。

    二人一番商論後,一聲門“呀”響起。

    蕭案生一回身,看見梨娘子從屋裏出來,忙提步上前,一手按住久昔的頭,將她提到居遙跟前,後大步流星往屋裏去了。

    久昔正要後腳跟上,卻被居遙拉住了手,一轉頭看他眼神繾綣,想要留她在這兒,她又悻悻地盯了一陣屋門,才回過身,小眼神又怨又怒地瞪他。

    蕭案生一進屋門,就見戧畫被捂成一沓蒸屜,幾層被褥又厚又重地壓着她,皙白又泛着微紅的臉上一片汗涔涔,就差沒冒氣了。

    他忙上前,將上面兩層褥子提開,只留一層絨被,又輕又暖,稍一提被子,裏襯已經濡溼了,然而看到仍在抖顫的戧畫,才明白她們爲何鋪上這麼幾層。

    蕭案生坐在牀沿看她,她臉上的疏離和厲色盡數褪去,捏着被沿的手像是病了的嬰孩,使勁想要父母的安撫。

    他不知何由,心裏生不盡又道不清的憐楚,便不再顧慮別的,攬起她的肩,胸膛抵在她後背,將她緊緊圈住。

    他的手放在被褥上,不知何去何從,也不敢再挪動,只能不動毫釐,任由前襟外袍被她的汗水沁溼。

    蕭案生的臂懷很寬敞,又十分勁暖,像一張鋪滿絨棉的縛網將她裹緊,讓周圍微動都觸不到她。

    戧畫漸漸安穩下來,鬆開了手,將手裏那塊兒被捏得皺褶難堪的被子放開,又側過身,將蕭案生的衣襟當成被角扯緊。

    蕭案生怔住,感覺她的氣息在他頸上輕撓,卻看她身上的被子因她動作滑落,便不作多想,一把將被子拉起蓋住她的肩頸,怕她回熱。

    他埋頭看看懷裏的人,從沒這樣乖順過,便直盯着不放,要深深記下,怕再見不到。

    屋外,天色一點點暗下,風雨過盡後,只留下地裏未獲的秋末,和空氣中初冬將至的凘冷。

    湯田和豆芽兩人還在院中彆扭,兩人像一對泥塑的金童玉女,坐在食案兩頭,誰也不說話。

    梨娘子拿着一把大掃帚走到院子裏,還沒落手,就見那兩泥人忽活了過來,齊齊跑上前搶活兒。

    三人把着掃帚都不鬆手。

    梨娘子見那二人瞪來瞪去,瞬間眉開眼笑,將手一鬆,又朝兩人擺了擺手便走了,任他們去搶。

    豆芽兒鼓着氣將掃帚搶過,沒看湯田一眼,將他的腳當成院兒裏的落葉一同掃趕。

    湯田被掃帚上的硬枝扎得生疼,不停地跳着腳躲閃,卻也不知離遠一點,偏要擋在她面前。

    梨娘子剛安排完一事,又轉向院側,看到被風吹颳得支離破碎的窩棚,輕嘆一氣:“小家夥,可把你們吹壞咯!”

    她抱起一堆乾草進了柵欄,鋪在牆邊,不用她趕,就看見那羣白兔蹦蹦噠噠地結團奔來,又懶懶地憩成一抱白棉花團。

    梨娘子笑了笑,就要去下一處,轉身卻見二人在等她。

    她拉過久昔的手,一邊往廚房走,一邊問:“餓啦?想吃什麼?”

    梨娘子也沒管身後還跟着一人,拉着久昔就走了,哪怕是親兒子也比不上這乖兒媳。

    居遙半張着口,本要說話,卻被他阿孃這一番言行噎住了話頭,只能悻悻地跟在二人身後。

    時間如竈上的煙,一點點飄散而去。

    屋院中,各人都忙活着手上的事,像平凡普通的人家一樣,連暈黃的燭火都亮得溫馨和諧。

    蕭案生輕輕擡起手腕,轉了轉,手上的麻木稍緩解了一點,可身上卻是一動不能動。

    忽然身前的人撐開手,二人對坐起。

    戧畫的眼神仍透着些迷糊,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卻無力作反應。

    她直直地坐着,像是被封凍住了,一身汗溼的白色裏衣被屋外鑽進的風吹得愈發冰涼,她卻也不動。

    蕭案生愣了片刻,看她樣子像是還沒清醒,只得擡手提起被子將她裹好,後自己起身出門了。

    院中,食案已被碗盤鋪滿,幾人正要圍坐,便見蕭案生從屋裏走來,說是人已醒了。

    久昔拔起腿,小跑而去,也沒忘記端上給戧畫熬的藥。

    那藥已熱過幾回,確是滴毫未進戧畫的腔喉——她的嘴緊閉着,只沾溼了脣口。

    久昔進屋時,見她正看着枕邊發呆,便也隨她目光看去。

    那枕頭也沒什麼特別,只底下露出一截紅綢帶,帶上繡着些細細的金線浪紋,很是精細漂亮。

    久昔忙將藥碗放下,趴在牀邊,使勁兒伸手,把那飄帶往枕頭底下塞。

    她心虛擡眼,見戧畫還盯着那塊兒飄帶被塞進的地方,只能撅起小嘴,訕訕道:“之前送你簪子的時候,我見你不戴,便將你飄帶偷走了…”

    戧畫像是聽到了答案,垂了下眼,又轉看向牀頭那碗冒着熱氣兒的藥,臉上逐漸不悅。

    久昔看她算是放過了自己,便又笑着起身,兩手端起藥碗往她嘴邊湊。

    經歷總是相似的,如久昔所料,見她上身微微後仰,又看向了別處,倒是比上次表達得更爲明顯了些,但藥還是得喝呀。

    久昔正想故技重施,忽感覺身後挪來一座大山,擋住了門風,於是扭頭。

    蕭案生緩緩跟來,正撞見戧畫對着藥碗無情扭頭的一幕,卻不打算進去,只站在門口探看她的狀況。

    戧畫看見他,盯了一陣,又回頭看久昔手裏的藥,埋頭喝了盡——她的手像是變重了。

    蕭案生看她乖乖喝藥,卻是笑不出來,她的身體還沒恢復,甚至擡不了手。

    久昔歡心一笑,捧着空碗跑去,又端着滿滿一碗飯菜跑來,只喂了幾筷,就見她不再張口。

    一番無用功後,久昔將碗遞給豆芽拿走,又看了戧畫一陣,卻見她不說話也不動,只看着枕頭發呆。

    久昔愣了一陣,突然像是明白了,又費勁地伸長了手,從枕頭底下掏出髮帶,給她綰發。

    院裏,明月照亮了一片漆黑,將其他人都趕去休息,只剩下心中不安的人仍守着暗夜。

    久昔給她扎了發,和她往常的髮式一樣,只是輕輕一攏。

    頭髮剛扎好,戧畫便像得了靈藥,氣力回覆,翻身下鋪,掠過蕭案生,去往屋外。

    蕭案生看她直往暗路去,像是着急要去做什麼,可天太晚路太黑,他放心不下,又攔不住她。

    他按住久昔,讓她在屋裏等,自己跟上前去。

    風聲利,蟲鳴疏,一路秋盡寒涼,夜裏的田道比白日更加難走,月光未落盡的地方便看不清道沿,稍不注意便會踩空,沒入田裏。

    戧畫像看不見這道路何堅,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被他們帶走的地方。

    深田裏,那摞屍體仍橫七豎八地躺着,地上的血水卻已被雨水化開,四面溢滲成一片淺紅,融混入土,尚未乾透。

    她將那屍首看了遍,也沒看見她要找的人,於是呆住不動,像是又被抽去力氣,想要坐到屍身上。

    蕭案生提着絨披趕來,將她裹緊,又把着她的手臂,不讓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