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聚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3473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遠處傳來一陣響,不至震耳,但車身裏清晰可聞。

    戧畫迅速擡起布幔,與車前的兩人同時望見了空中那片即散的彩霧,她朝前疾吼一聲:“快!”

    話音未散,蕭案生挑手一鞭,馭馬飛踏,奔往底下那片田地。

    車身外,疾風飛走,連雲的臉被抽颳得面目全非,卻還是捋不走他滿臉的疑問和妒氣,他大聲地朝車裏喊問:“你什麼時候偷我東西了?”

    戧畫聽見了他的牢騷卻沒心思理他,底下的情況尚不清楚,若非緊要關頭,她定是不會用那東西,只會當個物什收藏着。

    馬車在泥石窄道上飛馳着,順風而往,即便如此,也趕不過隱匿於遠林間的落落灰影,如鬥沙般速攏聚下,不作稍停。

    田間,一圈人齊齊仰頭觀望着那道焰火,剛從霧煙散盡的空中回神,低頭就見疾奔而至的數十道灰影,尚未看得明晰,轉瞬被其手中刀刃不由分說地絞殺。

    一時間,圍着那三人的黑圈被衝開,繫着灰影四向八往地分散而去,你來我往中皆負着不作隱飾的殺意,欲拿他人殷血爲祭。

    居遙睨眼,看着四方血灑卻面無改色,眼裏平靜如常,彷彿一置身事外的人,只是用手掌牢牢按住懷裏的小腦袋,不讓她看。

    久昔被他雙手緊緊抱住,感受着他手上的力度,像是要將她揉進他的身子裏,她透不過氣,但又覺得很安心。

    綿雨伴風落,一點一點輕洗着稻穗,想要將這片豐茂濯淨,奈何田間殺伐不止,剛淨一層灰,又染一盞血。

    於青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往日這些人明裏暗裏地作釁,如老鼠偷食般苟且,他早就看不順眼,因此殺得心安理得。

    田道上,一駕馬車漸馳漸近,被愈發狹窄的土石路拘泥了車轍,不得以停在了遠處。

    蕭案生扔開繮繩,落腳着地,沒等身後的幾人便獨自往前察探,越走近卻越是寥落,看着那方杵着人星點點,已毫無動靜。

    戧畫躍下馬車,遠遠望見了被人護在懷裏的久昔,她心中大石僅落了一瞬又不減分毫地提起,步履伐錯地往田間踏尋。

    風輕,雨柔,如無止盡地纏綿綣過,將田間的一切放慢了。

    居遙鬆了手勁,久昔被按住的腦袋終於能活動了,在他懷裏仰起頭。

    居遙看到她眼裏一片純淨,眼中一切亦是無瑕,他清楚,那些人是爲防他而來,可最終,卻是救了他...僅此一次,往後,他便能作她的眼,爲她肅清黑暗。

    久昔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是覺得剛纔被他緊緊抱着的感覺很好,有點捨不得離開,又往他懷裏鑽緊了些。

    居遙深深一笑,眉眼抑不住地彎出了好看的弧度,將懷裏的小姑娘羞得面色緋紅。

    二人兀自傳情達意,未留意後面來了人。

    久昔被居遙那直白的眼神看得難爲情,不經意地晃開一眼,正瞟見了已然走近的蕭案生。

    久昔一驚,甚至沒來得及問候,就被蕭案生的眼神駭住。

    她忙扯過居遙的手,從他懷裏鑽到背後躲起,雖說她與蕭案生有婚約,但比起該有的內疚,她心裏更多的是害怕,眼下她的行徑對普通閨閣女兒來說已是大膽,更不提她的身份和處境。

    居遙背過手拍拍她,兩眼直視蕭案生,在京都時,他曾聽說過江蕭兩家的婚約,但以他對二人的認識,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男女之情。

    蕭案生並不言語,眼神在二人之間來回,時憂時厲,最終還是落向了居遙,眼裏的厲色漸漸作疑。

    居遙一怔,無論身份、勢力,他從不畏懼任何人,可蕭案生眼裏的質疑,倒像是算不上友善的提醒...也確是他一直以來所躊躇不定的。

    遠間,兩人仍在田中伐行。

    連雲緊跟着她,隨她走過田間處處被撲打過的徑道,一一詢看過衆人後,正要松下緊着的一口氣,就看她忽然往前疾走。

    戧畫越走越快,近乎跑過了後段,奔往那倒在一片血泊中的人。

    她蹲下身,眼裏看不見別處的一垛屍首,只顧着她面前這個血肉泥濘的人。

    稻堆上,一人渾身癱壞,奄奄一息,他看清來人,努起勁地擡手,卻只是顫動了幾下指尖。

    戧畫定定地看着他,身板挺直得像一尊石塑刻像。

    他又掙扎片刻,覺得太累了,就止住了手,兩眼瞪直,對着她噓盡氣力,卻只浮出一聲:“…瀾…兒…”

    戧畫只是看他,沒有迴應,看他力漸衰竭,氣息將盡,卻遲遲不肯閉眼,她才木然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良久,她微微頷首,看他終於放心地闔上了眼。

    連雲立在她身後,心裏同她一樣沉重,安慰她的話在腦裏淌過好幾番,卻連他自己都安撫不了,又該如何故作輕鬆地言語。

    戧畫撐起身,深吞一氣,卻沒能順下去,反倒被窒住了氣力,身子直撲撲地往後墜去。

    “戧畫!”連雲急急攬住她的肩,沒讓她倒在這片坑窪的田坳中。

    蕭案生從二人對峙中回過神來,轉頭望到遠處二人的異況,匆忙道:“改日再論…”

    他急着走,沒管身後幾人是否聽清,就放開了腳往田裏去,由着湯田像狗皮膏藥一般貼着他。

    久昔望見遠處的人,一下將雜心拋諸腦後,也忘了害怕,忙跟上去。

    而田間兩人,卻是一動不動。

    連雲看她半時未醒,略微恍惚地擡手,探到她鼻下呼吸綿長,心罵自己是個傻子,她好端端地怎麼可能死。

    蕭案生瞬息而至,沒顧得上問明情況,先攬過了戧畫,將人橫抱起,轉身等後面幾人趕來。

    久昔圍了上來,踮起腳看看戧畫,又伸手碰碰她的額頭,有點熱乎。

    居遙看這狀況,沒等蕭案生開口便擡手一指,領着路往屋院去。

    連雲心中着急,正要擡腳走,一恍然卻被拖住了腳,又回身看向田裏四零八落的人。

    他緊了緊拳頭,望了眼幾人護她離去的背影,毅然轉身。

    於青正要跟上他家主子,扭頭看見連雲往回走,想了又想,後甩甩晃晃地追着他去了。

    二人一路挨個問詢,尋到了一個傷無大礙的武廌,安排其去聯絡最近的文廌來援,他倆還是留了下來,看顧着這裏的人。

    回路上,幾人未及半道,就看到急急尋來的梨娘子和豆芽。

    兩人像走失了路,在田道間邊走邊尋,看到那幾人的身影才找到方向,直奔着去。

    離得近了,梨娘子才放慢腳,看着他們新新舊舊的幾人,方纔滿腦子的問話一時無從問起,只脫口而道:“這姑娘怎麼了?”

    居遙來不及解釋,也不清楚緣故,只匆匆道:“阿孃,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暫時需要在這裏休養。”

    豆芽卻不管不顧,直奔上去,抱着久昔一陣嚎啕大哭,沒看清其他的人,也沒看到一旁眼圈紅紅的湯田。

    梨娘子點着頭,扶了一下蕭案生,讓他走到幾人前面,又領着衆人往院子走。

    湯田拖着腳慢慢落到了後面,直到豆芽的手從久昔胳膊上解開,才怏怏地走到她邊上,手指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

    豆芽回頭一仰,覺得是眼花,擡手揉了揉,眼前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還在,她仍不相信,伸出兩指一掐。

    湯田被她捏出一層削皮,他這個年紀的男孩長得太快,不過近月,就躥出了兩寸,臉上的嬰兒肉也消得無影無蹤,一點都不可愛了。

    之前他們那行人都是糙人,不會注意這些,何況日日相處,一點點變化也看不出,可豆芽確是被他嚇了一跳。

    她立馬收回手,看了片刻面前這人,心裏有些失落又有些驚跳,也不知說些什麼,只得轉身走了。

    湯田很是疑惑,不知她又怎麼了,之前一聲不吭地走了,現好不容易見到又不理他。

    他心裏雖不忿,卻也只是默默跟上,不敢上前同她說話,怕她煩又怕她生氣。

    入了院子,梨娘子引着蕭案生進了兩個女孩兒的屋,抖落了幾番,才得以讓他將戧畫放下。

    他本想守在這兒,但看見梨娘子匆忙地進了裏屋,拿着一身單衣走來。

    蕭案生低頭看她,她一身落得透溼,若不盡換了,只怕更難過,才又回頭朝梨娘子道:“勞煩了。”

    雨瀝瀝地下,拘着久昔的腳,讓她走得慢了些,等到後面幾人都到了,看見蕭案生從屋裏出來。

    久昔走到門口,打了幾個轉但沒有進去,只在門外等着。

    一會兒過去,梨娘子推門出來,一隻手掩着臉,輕輕擦拭:“好了,進來看看吧,應該是淋了雨…又心神不安,有些低熱。”

    久昔沒有再客氣拘禮,聽完梨娘子的話就進到屋裏,看見戧畫曲身窩在被子裏,微微抖顫,像是冷。

    久昔跑進裏屋,從櫃子裏抱起一牀厚褥,層高疊沓地將她半身都遮住,墜晃晃往牀邊走去。

    屋外,蕭案生心思急切,卻還是盡禮盡典,揖手向梨娘子道謝。

    梨娘子看他剛纔抱着那姑娘,還十分憂心的樣子,又操心道:“你跟那姑娘…是什麼關係?”

    蕭案生面不改色,毫不諱言道:“我喜歡她,但她還不喜歡我。”

    梨娘子滿意點頭,笑着道:“男兒就該這樣,大大方方的…”

    她說完,又一臉憐色:“那姑娘…受過不少苦,你要好好待她,細心護着,日子久了她自會感覺到,不要太過着急地去逼她,她心裏不安。”

    蕭案生聽着梨娘子說話,對她生敬,她的心眼很清很明,將人和事都看得透徹。

    蕭案生又深深揖手:“晚輩明白,她本來的樣子…應該跟我看到的不一樣。”

    梨娘子憂心道:“那如果…你看到她本來的樣子…不喜歡了,怎麼辦?”

    梨娘子狠下心問出這番話,想起那渾身傷跡的小姑娘,她的心就揪着疼,要是這人不能接受那姑娘的過去和心中陰鬱…那他就不該再靠近。

    蕭案生低頭細想,頃刻笑道:“我倒是很想看看那個她…她現在的樣子,冷靜得不真實,讓我夠不到。”

    他說着,深嘆一氣:“我也不清楚…她會不會喜歡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