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所求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判字數:3409更新時間:24/06/27 17:07:21
    宜州城。

    夜深,人靜。

    白日裏喧囂繁鬧的酒樓此時已悄然無聲,哪怕一隻老鼠也不敢窺探,一丁點兒的聲響都會顯得格外地清脆。

    此間一處不大不小的客室,幾人爲迎接“新人”的到來而聚集,齊力爲酒樓空出了一間客室。

    從日落至深夜,屋中的幾人皆候着地上那對被擊暈的兄弟,然而毫無醒動,不知是因下手過重,還是爲了蹭個好地方睡覺。

    客室內,戧畫毫無顧忌,獨自霸佔着牀榻,如無旁物,睡得香甜醉人,一雙白布靴彷彿長在了腳上,無論人在何處都離不得。

    湯田直直仰倒在椅座上,尚未深睡又俯身而起,昏昏沉沉在屋裏打了幾個轉,晃到了地上那兩人跟前,立了片刻,隨即躺倒在地。

    即便一屋容了六人,但如此大的一間客室,連雲卻傍在牀榻邊,半盤着腿坐在地上,腦袋分離似的擺在牀沿邊兒,還能睡得安安穩穩。

    蕭案生看他像個守門神似的扒在戧畫牀邊,心裏五味雜陳,被攪得絲毫沒有睡意,兩眼撐得像夜間的鴞鳥,目泛光亮。

    息止中,一人微動...

    蕭案生垂眼看向那兩個被五花大綁、倒地而眠的漢子,其中一人先醒了。

    這大漢人雖醒來,卻是兩眼一抹黑,緩緩坐起,環顧四周,終於對上了屋中唯一醒亮的眼目。

    蕭案生此刻的眼神可算不上和善,漆黑眼瞳裏泛着些月光的幽亮,日漸溫和的面容又被黑暗掩藏,只留下周身的殺伐戾氣在空中肆意揮散,驅趕和壓迫着周遭的一切。

    地上那漢子望着椅座上的人,剛清醒時滿心的疑問和怒火盡數消散,嘴裏的渾語被扣上了封鎖,一絲音氣兒都發不出,只能混着唾沫又一同嚥下。

    蕭案生輕緩地擡手一點,桌臺上燃起了微亮的燭光,不盡通明,將將映出他削立的側廓,而另一側,則顯得更加晦暗。

    隨着那縷微弱的火苗探出,連雲瞬時睜眼,豎頭望去,卻見那方一片沉靜,那醒來的漢子僅直愣愣地盯着蕭案生,毫無動作,而另一人還倒睡在地,連湯田也無半分動靜。

    連雲揹着燭光緩緩起身,輕手解下牀簾,將那一星半點的光亮也擋在了牀外,後才挪步到桌邊的木凳,隨意坐下,不稍移動。

    大漢看着另一人走近,輕手輕腳地樣子很是溫平,便放開了膽,張口道:“你......”

    “噓!”

    大漢剛冒了個氣兒就被其攔住了嘴,又看着他即刻轉頭望向牀榻,然而隨他眼神看去,那處並沒有什麼動靜。

    “小聲點兒!”

    大漢聽他費勁兒地“喊”着,幸而這人的嘴型極爲地誇張,否則都聽不清他“喊”的什麼。

    “你們是什麼人?”大漢用着同樣誇張的方式迴應着,以示他聽清了方纔的喊話。

    連雲一懵,不知該應答些什麼,片時過後,緩緩俯下身,擡手捏住大漢的一隻壯胳膊,上下抖了抖:“我叫連雲,幸會!”

    大漢呆頭呆腦,躊躇地張着大嘴,細氣道:“我叫吳貴,我哥,吳達。”

    蕭案生聽了兩人一陣兒“呵”來“哈”去,卻是沒一句落着點子,無奈輕嘆一氣,溫聲道:“你們受誰的指使綁架了江府姑娘?”

    話音由腔裏漫出,有聲有氣兒,卻與這屋內的昏暗毫不違和,彷彿沉重的編鐘在低聲喃喃,貫成一曲“安眠”。

    吳貴聽出這幾人是爲江府小娘子來的,心感不安,急道:“我們只是綁她,沒有傷害她!”

    他一時激動,話出了聲兒,那聲刺耳難聞,打破了屋內的靜謐,隨即自覺扭頭,望了望牀榻那處...仍無半點兒動靜。

    片時,幾人齊齊回頭。

    蕭案生的面容略帶了一點兒平和,溫吞道:“若非如此,你也不會醒來。”

    連雲看這人一臉溫和地說出如此殘忍的話,有點兒心疼面前的大漢了,捏着嗓子搶先道:“你就說是誰,我們不動你。”

    吳貴忙道:“那我哥...”

    連雲搖頭擺手:“也不動他!”

    聽連雲如此說,吳貴卻沉默了,滿臉難色又陣陣嘆息,內心的掙扎顯露無疑。

    看他就要張口啓齒,忽然身旁的大漢一翻身,將吳貴嘴裏的話生生撞回了肚子裏,反吐出一聲:“哥...”

    吳達扭身坐直,僅盯着對面的兩人,不再動作,也無言語。

    “問,不過是確認而已,此事到現在,說大不大,說小可不小,你們若願意棄暗投明,關鍵時候做個證,我們...既往不咎。”

    蕭案生侃侃而道,眼神細微地捕捉着吳達的神情,但他只字不語,面色沉靜,眼裏卻透着些難以名狀的堅定。

    一刻過,那兩人始終緊閉牙關,就連剛剛幾乎張口的吳貴也隨之靜默,黑黝黝的面頰上還浮出了壯士赴死的決心。

    “滾!”

    幾人正僵持不下時,忽從牀榻處傳來了一陣巨大動靜,將屋中的靜寂徹底驚醒。

    連雲一躍而起,近乎瞬間跨至牀邊,拉開牀帳,儘管知道她不需要,但還是擡手,輕輕拍了拍榻上那人的肩。

    地上的湯田被驚得一抖,轉身坐起,四處環看,然而未發現其他異況,只看到身旁兩個躺地的同伴皆已清醒。

    戧畫看清了跟前的人,瞬時放下微擡的手,緩緩曲膝坐起,神色木然地聽着他一番低語。

    末了,她淡然起身,行往入座,只看着地上那兩個灰撲撲的形如街邊浪犬的大漢。

    良久,客室內,一音柔美,一語淡淡:“許之,以庇。”

    翌日清晨,寧陽鎮。

    深秋暖陽初升,將昨夜的溼潮如抽絲般帶走,田間工細化成了朦朧的水墨,使勤早的人都隱於霧中。

    屋內,一嬌巧身軀仍蜷在軟暖的被窩下,隨着屋外的蟲鳴鳥叫而不停扭動,一陣兒探頭抻手後,才從牀上爬起。

    久昔撐着懶腰走出屋門,剛睡醒的眼睛被日光媚住,稍擡手揉了揉,便晃見了院邊那道白色身影。

    濃豔繁盛的紅果樹下,居遙背光而立,仰頭望着樹上的朱串兒,卻彷彿背後長了眼,忽然轉身看向院兒裏。

    久昔別過頭,不去直視,但昨夜之事,仍猶在眼前。

    居遙立在原地,看着她的局促不安,本想同往日一般,以一兩句玩笑話混過去,可之前的肆意輕挑彷彿被昨夜梨娘子的一巴掌打得蕩然無存,難再復返。

    一時間,這院子彷彿一道深塹,兩人相隔咫尺,卻皆駐足不前...

    “吃早飯啊!”

    梨娘子帶着身後兩人一同端了飯菜出來,看見那二人像守門將似的站在院子兩側,一個大聲招呼將那二人之間的怪異氣氛攆走,團團聚到了食案邊。

    朝飯後,豆芽兒拿着幾個紅果跳到了久昔身旁,選着手中紅透的果子塞進了久昔手裏。

    “這是哪兒來的?那兒摘的?”久昔指着院外那顆大紅果樹朝豆芽問着。

    “是我拿石子打的。”豆芽擠着眼,小嘴咧得逐漸扭曲,將手中那半個山楂瞬間丟得老遠,“這是下了毒嗎?”

    久昔一邊笑呵呵,一邊將手中熟透的紅果放進了她手裏:“我想自己摘。”

    說完,久昔四處張望,看見梨娘子立在水臺邊,正打量着昨日於青摸回的那幾條魚,忙小跑過去請求。

    梨娘子聽她一說,小愣了片刻,隨即走去屋院後方,不一會兒便搬出一架陳舊木梯來,朝居遙招呼:“你來把梯子,這都是老物件兒了。”

    “要不我...”

    於青正想貼心地替居遙受累,便被那母子二人的視線封住了喉嚨,趕緊自覺地憋住了嘴。

    居遙接過那老態的木梯,瞬時皺起了眉,轉頭一臉正色地朝身旁的久昔道:“這梯子不穩,我幫你摘。”

    話剛說完,久昔便一臉難過,嘟起小嘴,將頭埋低低的,個子本就矮小,現下更難讓人看到表情了。

    片刻,居遙嘆氣,緩緩將梯子架到樹幹上,輕拍了幾下梯子的各處,才轉頭輕聲道:“來。”

    久昔看他把着梯側,目光看向她,這才微泛笑意,慢慢地走去,踏上了那幾層頑皮的木踏板。

    一...兩......直攀至六階,久昔探出的手方纔能夠到最低處那片殷紅的山楂。

    看着那紅溜溜的小果掛在大片樹葉之間,顯得更加嬌豔欲滴,讓人忍不住攀折。

    久昔抻長了手,輕輕拉下一小枝,稍看了看便擡手,僅摘下了兩顆,她的手太小,摘多了便扒不住梯架。

    未多時,居遙看着她緩緩往下了,忽然勾出一抹淺笑,兩手放開,木梯立刻“吱吱”作響。

    久昔後腳剛下,那木踏便瞬時鬆扭,使得一個後滑仰倒,而背底下便是土、泥、石混雜成一片的好種地。

    久昔下意識地兩眼緊閉,尚未等到被栽進地裏,就感覺掉進了一大團棉花中,微落後又被彈了起來,一整身安安穩穩,只留她的心仍惶惶下墜。

    “都說了,很危險,要聽話。”

    居遙捧着她,兩手不空,嘴上還忍不住一番說道,可話音言語,盡是寵溺。

    久昔驀然睜眼,剛剛眼前的一片漆黑,瞬時被一副滿是笑意的面容佔盡,而大腦的空蕩,尚未補回。

    居遙看她的一臉呆木,假作正色道:“我救了你,沒有報答嗎?”

    久昔未作思考,憨憨地擡手,將手中的紅果攤在他面前,果子又大又紅,十分漂亮,卻僅兩個。

    居遙看着面前的果子,手上又將她摟得更緊。

    久昔看着他微低下頭,將嘴埋到她手裏,含去了一顆紅果,只給她留下了一顆果子,和他的氣息。

    居遙猶豫地咬下口,酸澀在口中頃刻蔓開,又不停往後延伸,鎖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窒息,然而亦有一股清甜在腔裏迴盪,讓他不願捨棄,甘心嚥下。

    此時,日光正好,濃霧盡散。

    居遙口中紛雜淡去,眼前也隨之明晰,望着田間的大片豐茂,溪河潺潺而過,連繁亂的蟲鳥聲都變得悅耳動人,一切的安適美好彷彿皆作無聲挽留,想要留住心嚮往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