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日月山河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羅小明字數:4592更新時間:24/06/27 17:04:49
    湖廣、夷陵城外,明軍大營一片死寂,無有半點的人聲。

    營地之中的火盆緩緩的燃燒着,木材在火焰的舔舐之下不時發出噼啪的作響聲。

    中軍帳旁的總督寢帳內,燈火昏暗,悶熱不已。

    楊嗣昌半躺在牀榻之上,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疲憊,眼神黯淡,連鬚髮都已經全部化作了白色,沉沉的暮氣縈繞在他的身軀。

    作爲監軍的萬元吉此時跪坐在楊嗣昌的旁側,他低垂着頭,佝僂着腰,神情痛苦。

    猛如虎、曹變蛟、張忠、刁明忠等一衆明軍的軍將此時也皆是跪在帳內。

    寢帳之中氣氛沉悶,所有的人臉上都彷佛了蒙上了一層面紗,讓人根本看不真切。

    昏暗的燈火之下,衆人的身影被拉的極長。

    “閣部,您就吃一點東西吧……”

    萬元吉的聲音哽咽,他跪在地上,再度請求道。

    帳外呼嘯的風吼聲,攪的楊嗣昌的思緒混亂不堪。

    狂風從縫隙之中吹入帳中,引得帳中的燭火不斷的搖曳。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在得知猛如虎在黃陵城遭遇兵敗之後,使得原本就已經是心身疲憊的楊嗣昌一下子便躺在了病榻之上。

    而這一次襄陽城失陷,襄王遇難已經傳來,更是讓楊嗣昌的病情雪上加霜,至此之後湯水不進。

    “不必了……”

    楊嗣昌的聲音微弱,數日之間湯水不進,讓楊嗣昌原本就病重的身軀越發的虛弱。

    “不必了……”

    楊嗣昌半躺在牀上,重複了兩遍不必。

    他緩緩的轉過頭,沒有去看萬元吉手中所拿的米粥,而是看向帳中的一衆軍將。

    楊嗣昌的目光緩緩的從帳中的一衆軍將身上掃視而過。

    此時身處在帳中的軍將,仍舊是沒有包括左良玉。

    楊嗣昌閉上了眼睛,他實在是太過於疲憊。

    衆人又等待了半響之後,才聽到楊嗣昌出聲問道。

    “左良玉,如今身處何方?”

    聽到楊嗣昌的回話,衆人皆是擡起了頭來看向萬元吉。

    “閣部……”

    萬元吉微微一怔,很是猶豫,他實在是不敢回答楊嗣昌的這個問題。

    “說。”

    楊嗣昌睜開了眼睛,目視着跪坐在一旁的萬元吉。

    他的聲音很輕,很是衰弱,但是他的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勢。

    萬元吉最後還是被楊嗣昌的眼神所壓服,在長嘆了一聲後,萬元吉低下了頭,回答道。

    “左總兵……還在夔州府內……”

    萬元吉的話音落下,帳中一衆軍將皆是神色無奈,帳中的氣氛也是隨之一滯。

    “好……好啊……真是好啊……”

    楊嗣昌的神色暗沉,眼神清冷。

    “我們的左大總兵,真是國家的棟樑,朝廷的肱股。”

    “早知道有如今之事,當初我就應該狠下來,強行斬了左良玉,以正軍法。”

    楊嗣昌神情黯淡,長嘆了一聲。

    萬元吉眼神微凝,忿忿不平道。

    “此非閣部之錯,無人能夠想到左良玉竟然如此驕縱,視國家法度如兒戲,無有半點爲國之心。”

    左良玉在最初的時候,也算是敢戰,立下過不少的功勞。

    在起初進剿的時候,左良玉一直表現的十分的順從。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左良玉發生了改變,甚至不聽調遣,逐漸顯露出了驕縱的態勢。

    在一開始的時候,藉助着曹變蛟,還能夠勉強壓制出左良玉,但是後面就沒有了用處。

    左良玉對於曹變蛟雖然態度一直良好,但是卻不願意配合出兵,聽從命令。

    張獻忠能夠從夔州府脫逃,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爲左良玉不聽調遣,追擊怠慢,使得包圍網被破開。

    一步錯,步步錯。

    楊嗣昌緩緩搖了搖頭,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了用處。

    “身爲督師,不能節制麾下軍將,這本身就是督臣的失職。”

    過錯已經不重要,重要的如今的局勢應當如何改善,如何彌補。

    “如今左良玉麾下的兵馬總數已經是超過三萬人,分駐於夔州府、荊州府兩府之間,儼然已成氣候,難以處理。”

    現在左良玉的勢力已成。

    連番的進剿之中,各鎮兵馬都有不同程度的減員,但是唯獨左良玉麾下的兵馬卻是越來越多。

    左良玉麾下直屬的營鎮不多,但是附從者,也就是劉國能,李萬慶、許可變、王光恩等一衆降將,卻是得到了極大的擴充。

    南國局勢如此,左良玉勢已成,朝廷再派督師下來,也是難以有功。

    病榻之上,聽着帳外不斷吹襲的寒風。

    不知道爲什麼,楊嗣昌感覺自己的身體生出了些許的氣力,原本昏沉的頭腦也在此時清明了許多。

    楊嗣昌擡起了頭,費力的支撐起了身軀。

    一旁的萬元吉見到楊嗣昌動作,連忙上前幫忙,扶着楊嗣昌坐了起來。

    楊嗣昌原本眼神的渾濁在此刻變得清明了許多,重新煥發出了神采。

    “陳望,如今又在何處?”

    萬元吉回憶了些許時間,回答道。

    “驛站加急傳令,已經將軍令送到陳總兵的手中。”

    黃陵城之戰後,張獻忠向着湖廣一路進發,威脅到了湖廣的安全。

    因爲湖廣實在過於空虛,所以楊嗣昌便想到了此時正在河南開封的陳望。

    那個時候,萬民軍被困於歸德府中,許久沒有動作,一直在圍攻商丘。

    而主持進剿萬民軍的事務,也被保定總督楊文嶽所拿到,陳望只是作爲協剿的一環。

    因此楊嗣昌便發出一道軍令調陳望領本部兵馬南下襄陽,將其餘的部衆留在河南協剿。

    “陳總兵接到閣部手令,當即帶領本部兵馬星夜南下,三日之前傳信回來,已是進入南陽府,正向襄陽趕赴而去。”

    “算算時日,應當已經是到了鄧州一帶。”

    鄧州是南陽府南部的城池,與襄陽府接壤,此時陳望所部距離襄陽的距離不算很遠。

    萬元吉停頓了一下,接着補充道。

    “有陳總兵在襄陽府北部,便不需要擔心獻賊北上。”

    在聽到陳望差不多到了鄧州之時,楊嗣昌原本難看的神色也是隨之而緩和不少。

    現在南國的局勢正在逐漸走向崩壞。

    楊嗣昌很清楚襄陽的失陷,會對之後的將來造成怎麼樣的影響。

    等到朝廷知曉南國之事,到時候沒有人可以再保住他。

    前後兩位藩王的遇難,洛陽、襄陽兩處重鎮的失陷。

    耗時年餘,耗資千萬,他卻沒有能夠平定這南國的動盪。

    陛下以重任相托,他卻辜負了陛下的信重。

    事到如今,他已經是無顏面見陛下。

    “此番襄陽失陷、朝廷必然更換督師。”

    楊嗣昌神色凝重,轉頭看向跪坐在一旁的萬元吉,他伸出手,抓住了萬元吉的手臂。

    “現如今我已經是無法理事,在新任督師抵達南國之時,需要你來挑起重任。”

    萬元吉感覺到了楊嗣昌受傷傳來的力度。

    萬元吉神情灰暗,他這些時日一直伴隨在楊嗣昌的身前,如何不知道楊嗣昌的身體狀況。

    楊嗣昌這些時日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虛弱。

    此時的楊嗣昌,臉上帶着一份病態的潮紅。

    手中的力度正在逐漸的加大,楊嗣昌眼眸也正越發的變得清明。

    一切都一切,都預兆着楊嗣昌此時正處於迴光返照的狀態。

    “閣部……”

    萬元吉目視着楊嗣昌,忍不住潸然淚下。

    萬元吉的話沒有說話,已經是被楊嗣昌所打斷。

    “陳望……”

    楊嗣昌目光閃爍,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說出來。

    在停頓了一下後,楊嗣昌組織好了語言,重新說道

    “如今整個南國,唯有陳望可以壓制左良玉。”

    “陳望素有名望,能夠服衆,有將才,有武略,麾下營兵精銳,與左良玉關係匪淺,可以將左良玉置於陳望麾下。”

    楊嗣昌輕嘆了一聲,重新轉過頭,他看向一衆跪在帳中的軍將,強笑道。

    “南國局勢崩壞至此,罪在我身,我已上請罪書。”

    “諸位將軍盡心報國,無需擔憂遭受牽連。”

    “督師……”

    猛如虎緊咬着牙關,強壓着心中的悲傷。

    “閣部……”

    曹變蛟神色黯淡,聲音低沉。

    帳中的一衆軍將神色各異,很多人都垂下了頭。

    在座的衆人都是沙場的宿將,前後也是跟隨過不少的督師。

    楊嗣昌作爲督師,是合格的。

    楊嗣昌縱有千般的不好,萬般的不該,在朝廷之中如何,都與他們無關。

    但是楊嗣昌從來沒有短缺過他們哪怕半兩的軍餉,也沒有短缺過他們哪怕半點的糧草。

    沿途的州縣城池,膽敢拒絕供應糧草,協助進剿的,無一例外都遭受楊嗣昌的懲戒。

    賞罰不敢說分明,但是算得上公正。

    計略不一定正確,但是算得上合適。

    雖然和大部分的文臣督師一樣,楊嗣昌確實有着作爲文官的優越。

    但是在楊嗣昌的眼裏,他們的這些武臣,他們這些營將,終究是人,而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豚犬……

    帳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響起了輕微的啜泣聲。

    “你們哭什麼……”

    看着底下一衆低垂着頭顱的軍將。

    楊嗣昌原本清冷的眼神慢慢的融化,他搖了搖頭,勉強的笑道。

    看着看着,楊嗣昌感覺有些許的霧氣遮擋在了他的眼前。

    督師南國,這一路來,他見到了太多太多曾經在廟堂之上不能見到的事物。

    他原本來堅如鐵石的心,到底還是軟了下來。

    他的心,終究不是那真正鐵石所鑄成的……

    楊嗣昌回過了頭,目視着身前的帳布。

    帳外狂風一刻不停的呼嘯着,楊嗣昌感覺自己的身子越發的輕鬆了起來,彷彿就要被這狂風吹向天際。

    狂風呼嘯,帶着楊嗣昌的思緒向着遠方飄揚而去。

    “盧象升啊……盧象升……”

    狂風帶着楊嗣昌重新回到了順義的城郊,帶到了那個和盧象升爭吵的夜晚。

    中軍帳中,他和盧象升相對而立。

    “如今時機未到,並非是決戰之時。”

    “北地精銳現在盡在你手,若是一朝喪盡,戰敗損傷國本,內外俱起,傾覆之險就在轉瞬之間。”

    他苦口婆心的勸說着盧象升。

    盧象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到不同的神情在盧象升的臉上不斷的變幻。

    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盧象升重新擡起了頭,他緊握着雙拳,神情冷冽,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當時,他並不明白盧象升臉上的表情代表着什麼。

    但是,現在楊嗣昌卻是已經明白了爲什麼盧象升臉上的神色會不斷的變幻。

    廟堂之上,一城一地的百姓,一營一部的軍兵,都只不過是一張張冰冷無情的白字黑字。

    但是等到他到了地方之後,所能見的一切都和廟堂之上截然不同。

    盧象升曾經所見到的一切,楊嗣昌到現在也全都一一所見。

    直到如今,楊嗣昌已經是完全理解了盧象升,理解了盧象升當初爲什麼會如此去做。

    但是理解,並不代表着後悔。

    如果再讓楊嗣昌做一次選擇,他同樣會選擇避開建奴的兵鋒,不去冒險。

    盧象升的做法太過於冒險,一旦失敗,便將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狂風呼嘯,風吼聲連綿。

    楊嗣昌感覺自己的頭腦正越發的昏沉,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變得不真切了起來。

    曾經的過往,在楊嗣昌的眼前的不斷的掠過。

    少年時的意氣,青年的志願。

    父親入獄之時的無助,天子青睞之時的飛揚。

    他這一生,有起也有落,有升也有伏。

    他犯下了不少的過錯,也做過不少的好事。

    只是,如今看來,他到底是沒有能夠完成曾經許下的承諾,曾經發下的宏願。

    楊嗣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清楚,他犯下的過錯,比做過的好事更多。

    到底是,有心無力……

    到底是,無能爲力……

    天子面目仍舊歷歷在目。

    楊嗣昌緩緩念出了在辭別之時,天子親爲他所作的詩句。

    “鹽梅今暫作干城,上將威嚴細柳營。”

    “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期教養遂民生。”

    “罪臣,楊嗣昌,有負陛下重託……”

    “惟願……日月山河永在……”

    帳中。

    已是泣不成聲……

    ……

    《楊嗣昌集》:

    此身之憂勞病瘁,日嘔痰血,夜不得眠,奄奄垂斃,不敢言矣。

    更兼襄庫餉無半文,督臣移諮可駭,臣愈增憂憤,不知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