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時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羅小明字數:4543更新時間:24/06/27 17:04:49
    開封城西的原野之上,一眼望去盡是玄黑色的旌旗和幡幟。

    軍陣之間人頭攢動,盡是裹着黑巾的軍士。

    無數黑色的頭巾在呼嘯的北風之中肆意的飄蕩飛揚,宛如一片翻滾的黑色怒濤。

    從城頭看下去,那黑壓壓的人潮,似乎一直漫到天地間的盡頭……

    隨着萬民軍的大陣不斷的靠近,千里鏡下的場景也越發的清晰。

    那些萬民軍的軍士。

    他們大多身軀單薄,衣衫襤褸。

    透過他們身上那破爛衣裳,甚至隱約可以看到瘦的見骨的胸膛。

    陳望眼簾低垂,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鏡。

    天下間最痛苦,殘忍的刑法其實是飢餓,這是天下間最痛苦的死法。

    那種讓人絕望的飢餓感,比世間所有的酷刑都還要殘酷。

    飢餓讓人變得不再是人,讓人失去了作爲人的尊嚴,讓人變成了惡鬼。

    過往的記憶緩緩在他的腦海之中浮現。

    那些曾經倒在他刀下的亡魂,因他而死的敵人相繼出現在了陳望的眼前。

    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是面黃肌瘦,都是骨瘦如柴,都是衣衫襤褸。

    陳望偏過頭,回望向開封城內。

    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棟雕欄玉砌的錦繡樓閣,一座座富麗堂皇的亭臺莊園,還有那屬於周王的巍峨殿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城外的饑民遍地,餓殍盈野。

    但是開封城內的富戶大族仍然是夜夜笙歌,絲竹管弦不絕,靡靡之音不斷。

    造反,是殺頭的買賣,是滅族的買賣。

    普通的百姓,要是能夠安居樂業,要是能夠吃飽穿暖,要是能夠一口飯吃,能夠活下去。

    又有誰會想到去造反?

    無論是陝西的民變,還是河南的民變,都能用四個字來概括——官逼民反。

    “威武!”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再次在開封城上響徹,無數的軍卒高舉着手中的兵刃熱烈的歡呼着。

    城外漢中軍的遊騎此時已經從城外返回了城中,他們高舉着繳獲的旌旗,敵人的首級,宣示着自己的武功。

    血腥的場景沒有讓開封城中一衆軍兵感到恐懼,反而是激起了他們心底的血勇。

    華夏富有四海,爲中央之主,引萬國來朝,靠的不僅僅是璀璨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強盛的武功。

    封狼居胥、飲馬瀚海,赫赫的武功,才是華夏一直以來屹立在世界的原因。

    “威武!!!”

    歡呼聲涌動如潮,滾滾傳來。

    陳望原本的浮動的心緒,卻隨之而平靜了下來,恍若明鏡一般。

    腐朽的明廷,從根基便已經徹底的爛掉。

    眼前的萬民軍,和明廷相比,他們代表着的確實是正義。

    只是。

    是否正義,在眼下並不重要……

    陳望的眼眸,古井無波。

    他曾經猶豫過,也曾經動搖過,也曾經遲疑過。

    但是現在,他已經想明白一切。

    他要走的道路,才是最爲正確的道路。

    現如今他的實力還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還需要暫時寄託於明廷這面大旗之下。

    ……

    開封城西。

    玄黑色的大纛佇立在原野之上,在勁風的鼓動之下不斷的飄搖。

    大纛之下,李巖頭戴翎羽明鐵盔,外罩紫金武繡袍,內穿水磨鐵甲,挎箭帶弓,腰懸利劍,騎在駿馬之上,執鞭立於衆人之前。

    李巖所騎乘的駿馬,比起旁人所騎的戰馬甚至都還要高出一頭。

    恍若白玉一般,從上到下盡是雪白的毛髮,無有一根雜毛,鬃毛和尾巴都經過修剪,神駿非常。

    北風呼嘯,帶起一片旌旗滾動發出獵獵的響動之聲。

    帶着李信身上的繡袍也是不斷鼓起翻飛。

    此時的李信,和昔日尚在杞縣之時,早已經是判若兩人。

    他的膚色不再白嫩,而是較爲偏向小麥色。

    身上再無半分書生的文弱,透露着的只有獨屬武人的鋒芒。

    他的眼眸銳利,氣勢迫人。

    李巖身側,紅娘子身穿紅袍,頭戴紅巾,騎乘着一匹赤紅的駿馬。

    李際遇、瓦罐子、一斗谷、等一衆將校各自披甲,按照資歷職銜分立於左右。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文士打扮的人,在其中顯得頗爲鶴立雞羣。

    正是牛金星和宋獻策,他們在不久之前投效李巖,被委任爲軍師之職。

    兩人在後世薄有聲名,是李自成麾下的重要謀士。

    不過因爲蝴蝶效應的緣故,李自成西奔河西走廊,攪動河南風雲的人則是李巖。

    他們兩人卻是投效到了李巖的麾下,因爲本身的能力,同樣被委以重任。

    牛金星是舉人出身,李巖早就與其相識,被李巖邀請入伍。

    宋獻策則是牛金星的朋友,雖說沒有進學,但是精通數算,因此被分配主管內政。

    兩人的加入,算是解決了萬民軍內政混亂的問題。

    陣陣刺骨的寒風迎面吹襲而來。

    雖已入三月,但是河南境內仍舊清冷冰寒。

    瓦罐子仰望着開封的西城,他緊蹙着眉頭,神色難堪,踢動馬腹上前了數步,來到了李巖的近前。

    “信王。”

    瓦罐子雙目赤紅,咬牙切齒,他緊握着馬鞭,手指關節早已因爲用力而發白。

    “開封城上那面火紅的大纛,就是那陳賊的大纛!”

    汝州一敗,麾下數萬大軍一朝喪盡,幾乎成了瓦罐子的心病。

    手底下的那羣老兄弟跟着他和河南兵打過,跟着他和陝兵打過,一起出生入死多年。

    在汝州卻是死傷了大半,跟着他逃回洛陽的,只剩下了一兩千的殘兵敗將,真的是顏面盡失。

    那面火紅色的大纛,瓦罐子到死都忘記不了。

    瓦罐子雙目死死的盯着開封西城的城樓,聲音嘶啞的可怕。

    “陳望……”

    李巖微微皺眉,眼神凝重。

    一開始遇到這些散佈的精銳騎兵之時,李巖便已經是有所預料。

    河南兵馬之中,他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精銳的騎兵。

    他麾下的老卒健勇,在騎戰之上根本沒有討到半分的好處。

    兩日的激戰,他麾下折損的騎兵已經是迫近了三百餘騎,而卻只是殺傷了對方十數人,一個首級都沒有取得。

    戰死者和傷員都被明軍的騎兵帶走,說起來根本就是沒有斬獲。

    鄭州之戰時,面對河南官兵的主力,李巖都從未見過這樣精銳的部隊。

    “果真天下雄兵矣……”

    凝望着遠方開封城上飄揚的紅旗,回想着這數日以來的交鋒,李巖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的敬仰。

    “陳望,陳望,果然是名將。”

    李巖牽引着座下的戰馬,省視着遠方佇立在原野之上這座古老的城池。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李巖很清楚,他的籌謀早已經是被陳望所看穿。

    再抵達開封之前,他的心中還存着一絲的希望,但是聽到瓦罐子的言語之後,這最後一絲的希望也就此蕩然無存。

    “陳望不是往洛陽府去了嗎,怎麼會在開封?”

    紅娘子神色疑惑,上前了些許,問道。

    就在數日之前,留守在洛陽的部隊傳來消息,漢中軍兵出汝州,直驅洛陽。

    這個消息絕對真實,但是爲什麼陳望作爲漢中鎮的總兵卻會出現在開封。

    “陳望就在開封城中,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陳望算到我會領兵星夜奔襲開封,因此帶領麾下部衆同樣星夜馳援而來。”

    “在洛陽府的漢中軍是漢中鎮的步卒,跟着陳望進入開封應該都是騎卒,這是最爲合理的解釋。”

    短短的時間,李巖已經是將真實的情況推測了出來。

    對於陳望這個對手,他也是做了一定的研究。

    早在杞縣之時,陳望便已經是名揚一方。

    因此李巖對於陳望並不陌生。

    這段時日,通過各種渠道的打聽,對於陳望,李巖更是多了不少的瞭解。

    使得陳望名傳天下的數場大戰之中,都有長途奔襲的例子。

    陳望的麾下有一支精銳騎兵,戰力幾乎要超越北地的建奴,這些都是明面上的情報。

    最近的一封關於陳望的情報之中表明。

    羅汝才只差一些,便被陳望截斷了部隊兵敗身死。

    “如今開封城有陳望麾下的三千精騎守衛,開封城中兵馬起碼有萬人之上,強攻……只怕是不太妥當啊……”

    紅娘子神情憂鬱,望着開封城高大的城牆,心中忍不住是打起了退堂鼓。

    洛陽之所以淪陷,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爲他們率先派遣奸細滲透入城,城中的明軍勢單力薄,正是最爲薄弱的時候,而且還有人主動倒戈。

    當初兵圍洛陽,也只是想要讓明軍都去保衛洛陽,他們好趁機去打其他的州縣。

    不曾想,洛陽居然就那樣直接被人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一座堅城,加上上萬的兵馬,確實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要望而卻步。

    這一路來,他們確實攻破了不少的城池。

    但正是因爲攻破了不少的城池,他們才知道攻城的艱難。

    不過,除去紅娘子之外,其餘的將校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狀態。

    “陳望,陳望是誰,有他在還能翻了天了?”

    “官兵數萬大軍都敗了,還怕他一個人?”

    洛陽也有上萬的兵馬,但是連和他們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鄭州之戰,他們在野戰之中,堂堂正正的擊潰了數萬官兵,河南巡撫李仙風都死在了他們的手上。

    官兵,有什麼可怕的?!

    李巖眉頭緊蹙,勒馬止步,回望而去。

    銳利的目光從衆人的身上一掠而過。

    長久以來養成的威勢,引得衆人的不由心神一悸。

    “大明幅員萬里,我等如今甚至尚未佔據一府之地,你們便就此驕傲自滿,生出輕視天下羣雄之心,真以爲天下無敵?”

    自古驕兵多敗,李巖其實早已經注意到軍中那股浮躁不安的氣氛,只是鑑於當時需要這股精氣,因此並沒有太過於嚴厲的壓制。

    但是現在,軍中明顯已經開始失控。

    李巖嚴厲的話語,壓住了一衆將校的驕縱心理。

    “洛陽不過河南九府之一,河南不過大明一省之地,世間豪傑無數,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鯉。”

    “橫天一字王、紫金樑、高闖王,誰人不是顯赫一時,但是結果又如何?”

    李巖的目光從衆人的身上緩緩略過。

    “漢中鎮爲朝廷強鎮,戰力強盛,能夠北地建奴一較高下,絕不可輕視。”

    “不僅漢中鎮,日後無論遇到哪支官兵,都必須要慎重對待。”

    大明就像是一座參天大樹一般。

    大明可以輸十次,輸百次,甚至是輸上上千次。

    但是他們卻不能輸一次。

    輸一次,便可能有會傾覆之險。

    “遵命!”

    李巖話音落下,一衆萬民軍將校的臉上再無半分的調笑,全都是凝重無比。

    李巖在軍中的威望極高,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領導着衆人的前行。

    歷戰之功,使得衆人對其皆是心悅誠服。

    場面隨着李巖的訓話冷場了下來。

    李際遇眼神微動,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當下驅馬上前打破了平靜,問道。

    “如今開封城內有漢中的強兵,攻取困難,那……我們現在是繞道開封,去往他地?”

    李巖重新回望向遠處的開封城,舉起了馬鞭。

    “不。”

    “開封依然要打。”

    “哪怕是打不進去,也同樣要打。”

    李巖的話,讓身後的一衆軍將感到了疑惑。

    哪怕是紅娘子,也是同樣的疑惑。

    “原本我的計劃,是趁着官兵守備襲取開封,但是現在開封已有強兵,強行攻破的機會確實已經是微乎其乎,但是我們仍然要打。”

    李巖目光森冷,語氣低沉。

    “我等攻破洛陽、殺死福王,明廷如今已經驅使四方兵馬進剿而來。”

    “漢中軍是第一支,接下來,會有更多的兵馬趕來。”

    李巖的聲音低沉,目光凝重。

    “依照我們現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夠地域官兵的不斷進剿。”

    “我等麾下有近三十萬衆,但是素質卻是參差不齊,相差甚多。”

    “兵在乎精,不在乎多。”

    “明廷的進剿兵馬已經蜂擁而來,他們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練兵的時間。”

    “戰場,就是最好的練兵場,我知道這句話有些殘酷,但是我們沒有選擇。”

    李巖的目光暗淡,聲音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慷慨激昂。

    “而且,僅憑現有的糧食,我們也沒辦法一直來養這麼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