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柔軟的心

    樂水離開那棟建築物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他身上的一切電子設備都已經被摧毀。

    包括他鑲嵌在肋骨上的那個袖珍錄音機。

    他的嗓子被毀，雙眼已瞎。

    汩汩鮮血從口中流出。

    他的指甲都被拔掉了，膝蓋也被敲碎了一隻。

    但臉上卻是帶着笑的。

    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這些痛苦，是他因此而付出的代價，是他應該承受的“業”。

    他目不能視物，拖着殘破的身軀，憑藉自己的記憶，走在管理局前總部遺址的小路上。

    潔白的月光照耀着大地，猶如白晝，但樂水卻一直走在陰影之中，猶如一隻鬼魅。

    他一直是一個黑夜中的獨行者。

    他的下屬有很多，心腹有很多，但是他們卻從來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想法，跟上他的思路。

    如果說異常生物管理局是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組織，那樂水就是黑暗中的黑暗。

    他雖然隸屬於異常生物管理局，卻並不忠於管理局。

    他的格局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大。

    因爲他守護的，是全人類。

    “這個世界上有着無數美滿幸福的家庭，而我們的職責就是讓他們繼續幸福下去。”

    這是他的養父在筆記本上寫的那句話，他一直都記在心裏，並且默默踐行。

    樂水彷彿又回到了他和哥哥樂山剛剛加入異常生物管理局的那個夜晚。

    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

    “哥，如果有一天，我們也死了，會有人記得我們嗎？”

    “會的，就像父親一樣。”

    兄弟兩個的對話其實並不多，但決心卻早已下了。

    在管理局，他長袖善舞，遊走在各個零伍之間。

    看似大家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但其實他的目的一直都非常簡單。

    他只想那些無辜的民衆過上安定的生活。

    生老病死，各安天命。

    而不是忽然冒出一個怪物，將打亂他們的生活，讓幸福變得不幸。

    樂水的右側膝蓋已經完全碎了，血肉模糊，他完全憑藉着自己的意志力走到了外面。

    而在他生命的最後這段時間裏，那位老人也沒有阻止他。

    任由他回到地面上來，最後呼吸幾口這屬於他的新鮮空氣。

    走了大概幾十米，樂水的身體終於到達了極限，他撲倒在地，牙齒磕在地面的一塊石頭上，摔斷了。

    他費力地翻過身來，仰面朝天，竟低聲地笑了起來，嘴裏滿是鮮血。

    自從加入異常生物管理局後，他在情報部門工作了十餘年。

    不誇張的說，他是這個世界上知道祕密最多的人。

    就算比之零伍議會也不遑多讓。

    他知道每一位零伍的能力，甚至是他們的弱點。

    如果他真的想殺他們，恐怕沒有幾個能活下來。

    如果他想要通過管理局謀取什麼私利，恐怕整個管理局早已被他搬空了。

    但樂水不是這樣的人。

    他知道所有的祕密，比如零伍五和混分相勾結，零伍二曾調查過零伍一，零伍七將自己的親信安插到了大部分機動特遣隊，甚至是零伍一對所有零伍人員的監視，這一樁樁，一件件，他早就知道。

    但是他沒有利用這些事情，甚至幫他們掩蓋，不讓矛盾爆發。

    因爲他推演過這樣做的結果——無非是傷及更多無辜的民衆。

    至於將整個零伍議會的人員全部殺掉，他不是沒有想過，但誰又能保證，換上來的那一批，會比現在這些人做得更好呢。

    樂水不是懦弱者，他不憚殺人，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在少數。

    但歸根結底，殺人，亦是爲了救人。

    零伍六曾經問過杜景天。

    如果有百人被俘，殺49人，活51人，殺還是不殺。

    樂水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樂水看似心機深沉，但其實他的內心是最柔軟的。

    樂水平躺在地面，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灑在他空洞的眼窩裏。

    此時他目不能視物，但他卻覺得，此生再沒有比現在更加清明的時候了。

    困擾了他多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答案。

    他在情報部門工作了這麼多年，一切消息都會從他這裏過一輪。

    得益於他異常發達的大腦，樂水敏銳地發現，這個世界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着。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調查、取證、試探以及交易之後，他認識了那名老人，並一點一點地接近了真相。

    這個老人雖然明面上幫助了管理局收容過許多異常項目，但絕不是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而樂水也很清楚，他的行動讓自己遊走在生死的邊緣，稍有行差踏錯，就會遭到滅口。

    對方比他想象的要強大得多。

    他不敢和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

    只能小心翼翼，苦心孤詣。

    以他的深沉的心思，原本可以一點點，一點點的取信對方，然而一個突發的事件，打亂了他的計劃。

    十三位零伍人員同時夢到990，這在異常生物管理局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

    緊接着，另外一個人出現了。

    他的名字叫做張珏。

    遠處的天邊飄來一團烏雲。

    一點一點在向着空中那團明月靠近。

    口中的鮮血倒灌進喉嚨，樂水猛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好像一隻蝦米佝僂着。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機正在漸漸流逝。

    時間是七月下旬，暑氣已經比較重，他身邊的石頭甚至還有點溫熱。

    但不出意外的話，幾分鐘之後，他的身體就會變涼。

    樂水感覺胸有點悶，呼吸系統彷彿也出現了問題，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樂水其實並不喜歡陰謀。

    真正擁有大智慧的人，會通過佈局借勢，順其自然，使用陽謀，不戰而屈人之兵。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便是如此。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張珏。

    當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裏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但異常生物管理局，各種詭異的項目多了，一個來自平行宇宙的人，並沒有得到他足夠的重視。

    尤其是對方的行事風格，有些莽撞、輕佻和玩世不恭。

    和他嚴謹的性格天生有些相沖。

    但讓他吃驚的是，那個老人竟然對這個人產生了非常大的興趣，甚至讓他提供有關張珏的情報。

    所以他也開始關注這個人。

    但是他不敢和對方走得太近，害怕引起老人的警惕。

    克拉明達小鎮，是他和張珏第一次見面。

    看似是因爲一次事故的巧合，但沒有人知道，爲了這件事情，樂水準備了多久。

    從發現那個洞口開始，到利用自我進化的病毒引起管理局的注意，他成功地讓張珏入局。

    在那裏，他和張珏第一次見面。

    當然，也是爲了故意演一場戲。

    而克拉明達小鎮事件之後，樂水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測，這個世界將會遭受一場劫難。

    樂水本想憑藉一己之力阻止災難的發生。

    然而山雨欲來，世界各地幾乎都在出事，就算是他，也感到非常吃力。

    但是張珏的成長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許多災難都被這位顧問以一己之力平息。

    儘管他表現得渾不在意，甚至是故意裝作滿不在乎。

    但樂水還是能夠看出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擁有和他一樣柔軟的心。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樂水單方面地將張珏當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是夥伴。

    他開始暗暗協助張珏。

    以他的能力，也沒有人能察覺出來。

    烏雲已經來到了那輪明月的跟前，隨時都有可能被遮住。

    樂水艱難地擡起手指，似乎想要在生命走完之前，努力地再留下點什麼，但是他的肌肉已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好像有無數的蟲子在撕咬着他的身體，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聰明人從來不會賭博。

    他們向來喜歡把事情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之內。

    樂水尤甚。

    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此時距離世界末日僅剩一年，放任這個隱患留在這裏，樂水一萬個不放心。

    如果在異常生物管理局正面迎敵的時候，卻忽然遭遇背刺，那將會是毀滅性的打擊。

    而這一次管理局遭受攻擊，就是最好的機會。

    所以樂水決定放手一搏。

    而他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那個人身上。

    異常生物管理局特別顧問。

    張珏。

    他留下了諸多後手，只盼這位被他給予厚望的人，能夠一如既往地給人以驚喜。

    他好像看見他的親生父母、他的養父母在向他招手。

    樂水想要擡起手臂，但最終沒能成功。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樂水笑了起來。

    天空中的烏雲終於將那輪明月遮住。

    大地陷入黑暗。

    ……

    江州，site14。

    樂山站在窗前，看着初升的太陽。

    時間是早上七點。

    夏日的清晨，鳥語花香。

    他簡單地洗了把臉，正準備出去散散步。

    忽然，他的胸口一陣絞痛。

    那感覺，就好像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一口鮮血噴出了出來。

    兄弟連心，他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

    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許久之後，才起身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自管理局出事之後，張珏便極少睡懶覺了，天剛大亮，他就已經坐在辦公室裏，逐條翻看着從世界各地傳來的情報。

    零伍議會重新掌權，將管理局內部的叛徒肅清。

    雖然各個站點元氣大傷，但總體來看，利大於弊。

    畢竟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一年時間，足夠管理局休養生息。

    敲門聲響起。

    楊雪端着一碗面走了進來。

    打滷麪。

    西紅柿雞蛋的。

    張珏伸手接過，然後大口地吃了起來。

    楊雪搖搖頭，抽出一張紙巾，隔着桌子爲他擦拭着額頭上的汗。

    張珏吃的極快，三分鐘結束戰鬥，楊雪便將碗拿走了。

    兩個人的感情已經進入全新的階段，即便不說一句話，也能瞭解彼此的心意。

    張珏看完情報，正打算伸個懶腰做做眼保健操。

    敲門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樂山走了進來。

    “他死了。”

    樂山簡明扼要地說道。

    雖然他用的是代稱，但張珏也能猜到，樂山口中的這個“他”，代表的是誰。

    “能確認嗎？”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張珏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畢竟樂水此人，若單論智慧，估計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幾個比他聰明的。

    他能假死一次，就能假死兩次。

    “不能。”樂山搖搖頭，“但是我知道，他死了。”

    “好吧。”張珏嘆了口氣，能夠理解樂山此時的心情。

    對於他們來說，樂水的行動一直都是一個迷。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以樂水的能力，他的死亡一定不會那麼簡單。

    “那你有什麼打算，要退出管理局嗎？”張珏問道。

    以他現在的實力，要保下樂山完全不成問題。

    話說回來，樂山其實也用不着他的保護。

    果然，樂山搖了搖頭。

    “我去總部接受審查。”

    張珏點點頭，對樂山的選擇並不意外。

    如果樂山想逃，根本不用他幫忙。

    樂山的骨子裏有一股儒家的氣質，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愚忠。

    不管管理局爛成什麼樣子，他都不會背叛。

    但是張珏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去送死。

    “你等我半天，等忙完手頭的事情，我陪你去。”張珏說道。

    有他在，相信總部的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樂山如何。

    樂山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樂山走後，張珏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裏，閉目養神。

    樂水的突然死亡讓他有些詫異。

    雖然這個小子本來就是個病秧子，但應該還能撐一陣子才對。

    他花費了這麼長時間，以自己的生命作爲代價，到底想做什麼呢。

    張珏正在思索。

    忽然覺得眼前的空間發生了扭曲。

    他連忙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異空間中。

    自己的面前是一套非常華麗的桃花心木傢俱，一個身穿紅金色商務裝的男性坐在上面。

    “你好，我的朋友。”他笑着說道，

    “你的另外一個朋友，讓我給你帶來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