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15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未眠燈字數:3327更新時間:24/06/27 16:21:07
    霍霆山此番來裴鶯的房中,不單單是爲了看裴鶯的身體狀況,他其實還爲另一事而來。

    梯田。

    昨夜夫人和他說了一番“幽州策”後,關於梯田一事他就惦記上了。但夫人今日白天得外出辦理喪禮,霍霆山自認爲等一個白日的耐心還是有的。

    只萬萬沒料到,她竟一聲不吭地逃了。

    上一個背叛他的人,死無全屍,如今埋骨處的墳頭草都有三尺高。夫人於他雖談不上“背叛”二字,但也算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人抓回來,打不能打,罵......他也不屑於去罵一個女人。

    看似面上平靜無波,只有霍霆山自己知曉他現在的心情着實不算好,卻沒想到她竟主動說起梯田。

    裴鶯沒注意霍霆山一瞬的神色變化,她在想梯田的事。

    梯田最早出現的朝代是秦朝,最初是出現在龍勝縣一帶,也就是南方的廣西。但別看梯田出現的時間貌似挺早,實則直到唐宋時期梯田才得到大面積的開發。氣候使然,南方的梯田和北方的並不一樣,南方以水田爲主,北方是旱梯田,兩者種植制度、規格、材料和數量上都有非常明顯的區別。①

    霍霆山收起了之前的漫不經心:“梯田一詞我自然記得,願聞其詳。”

    裴鶯頷首:“將軍,種田並非只有在平原上才能種,在山裏亦可。將田地切割成一層一層,如梯子一般,即把一大片化整爲零。”

    於霍霆山來說,“梯田”是個全新的概念。他和這個時代裏千萬人的認知一樣,種田都是要在平原上種的,就如同要使車動起來,得用牛馬去拉,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不用拉車,車就能自己行駛。

    “梯田的選址有講究,太陡太高的山峯不可,一般在山地或丘陵上沿等高線......”裴鶯頓了頓。

    等高線,這個時代好像還沒等高線這個概念。

    “將軍,我需要些紙筆。”裴鶯話音未落,她身旁的男人便揚聲讓外面的辛錦去取墨寶。

    喚完人後霍霆山看向裴鶯,目光幽深,卻見身旁的美婦人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膳食:“這些留在此處不方便,待會兒撤下去吧。”

    霍霆山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她分明就是不想吃。

    霍霆山擡手將東西挪到旁邊,裴鶯以爲他是等辛錦回來讓人端下去,結果辛錦拿筆墨回來了,他沒再說其他,只給她研了墨。

    裴鶯遲疑了下,到底是正事要緊,提筆沾了墨,開始畫圖。

    粗略幾筆,很快勾勒出丘陵。裴鶯邊畫邊道:“高田如樓梯,平田似棋局。在丘陵的這些地方以切割的方式開墾田地爲佳,如此不僅能充分利用各層雨水,還能提高土地利用率。而梯田大致可分四類,水平梯田,隔坡梯田,反坡梯田,坡式梯田。至於具體用哪種,因地制宜。”②

    四類梯田,裴鶯一個個畫出來。

    裴鶯畫畫時,霍霆山緊緊盯着圖畫。

    這些年他爲了養兵挖空心思、甚至臉面都不要了,時常找商賈“劫富濟貧”,爲的就是補足朝廷徹底停發給幽州的軍餉。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雖然面前擺着的僅是一張薄薄的圖紙,疊起來還沒半貫錢沉,但霍霆山深知這張圖紙值萬金。

    糧食是至關重要的,糧不夠,士兵就吃不飽。吃不飽便精神頹靡,體態消瘦,這種士兵又怎能是狼虎之師?

    一言蔽之,沒錢沒糧,談何養兵。

    裴鶯並不知霍霆山內心的洶涌,她仔細將四個形態的梯田畫完,又給霍霆山講了一些要點和注意事項,等一切講完,房中靜了,只剩下兩道交織的呼吸聲。

    小幾旁的燈盞亮着光,燈芒將案旁的兩人身影往後拉,在地上投出兩道捱得很近的影子。

    裴鶯偷偷看霍霆山,男人棱角分明的臉龐被燈暈籠罩着,他不笑時凌厲得很,積威甚重,叫人心驚膽顫。

    而下一刻,她見他緩緩勾了脣,一身威壓散盡:“夫人口中的‘梯田’妙極,此等奇思妙想,我還是首次聽聞。夫人可知梯田價值幾何,爲何輕易告之我這些?”

    裴鶯低聲道:“戰亂之年裏,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餓殍遍野,菜人市遍地開花,可嘆生葬腸中飽幾人,卻幸烏鳶啄不早。自古以來,政令都是自上而下的推行,將軍爲幽州之主,掌幽州權柄,既然梯田能令百姓多吃幾口飯,或許還能令他們家中餘糧豐厚許多,我爲何不將之告訴您呢?”③

    撇開想爲這個時代生活貧苦的百姓做些什麼不談,裴鶯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女兒剛剛才罵了這人,她怕他轉頭找女兒算賬。

    燈下美人,膚如堆雪,逞嬌呈美,然而霍霆山第一次覺得她那雙帶着悲憫的眼睛更迷人些。她分明是沒親眼見過那些苦難的,否則眼睛不會那般清澈,但她卻又好似什麼都懂,清楚最底層的百姓的艱辛,而非像長安那些久居高堂、早已飄飄然脫離底層的達官顯宦一般,天真地道一句何不食肉糜。

    霍霆山正色道:“夫人心慈好善,我代幽州百姓先行謝過夫人。”

    裴鶯說不用。

    “菜人市之事,夫人從書裏看來的?”霍霆山忽然換了話題。

    裴鶯下意識點頭,確實是書裏,還有配黑白圖的呢。

    霍霆山又問:“梯田呢,也是書裏?”

    裴鶯點頭點到一半,後知後覺不對,忙搖頭改口:“是仙人託夢於我。”

    霍霆山眉梢微揚:“那仙人可還有說其他的?”

    裴鶯語速不由加快:“暫時沒有了。”

    話音落下後,房中又陷入了寂靜,裴鶯緊張地捏緊了手指,擔心他覺得她有私藏,對她嚴刑逼供。

    但半晌後,她只聽見身旁男人似笑了聲道:“夫人總是鮮少於我說真話。”

    裴鶯轉頭看他,細眉擰起,不大服氣的樣子,正要和他辯駁一番,卻見霍霆山將之前被擺在案邊的粥碗拿過,重新放在她面前:“天不算冷,晚膳尚且溫度適宜,夫人用膳吧。”

    裴鶯還是不想吃,若她有胃口,方纔就吃了,但這人又給拿回來了。她隨便尋個理由,“我如今還不餓,待會兒再吃,將軍若有要事要忙,不必理會我。”

    霍霆山眉梢微揚,這是給他下逐客令呢。男人坐着不動,只是置於案上的指尖輕敲着:“也罷,既然夫人不餓,那就等下再用膳,現在我們來談談夫人一聲不吭離開的事。”

    裴鶯呆住。

    霍霆山擡手勾起她一縷垂下的青絲,狹長的眼擒了一抹深意:“夫人爲何露出如此神情,該不會以爲你和令媛不辭而別之事過去了吧?”

    裴鶯眼睫微顫,訥訥道:“我忽覺有些餓了。”

    霍霆山鬆開手,將案几邊的另外兩碟子小菜也拿過來:“餓了就用晚膳,其他事暫且不急。”

    裴鶯忙道:“我用膳慢,將軍時間寶貴,要不您先去忙。”

    她記得他得了高橋馬鞍與馬鐙的圖紙後,是迅速離開且沒說隻言片語,怎麼如今人還坐在這裏?

    霍霆山彷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梯田比不得馬鐙,打造高橋馬鞍與馬鐙刻不容緩,而開墾梯田起碼得數月,遲一宿不算遲。近來有空,我自是得多陪陪夫人,省得夫人嫌縣令府無趣,又帶着令媛出去自己尋樂子。”

    裴鶯稍頓,故意忽略他最後一句,又打量四周,方纔沒仔細看,如今才發覺這間房間雖格局與她之前住的相似,但並非她之前那間。

    “將軍,我想回自己的房間用膳。”裴鶯想離開。

    霍霆山指尖用力點了點案几:“令媛已及笄,再黏着母親往後該如何自立,那邊留她自己住吧。直到離開北川縣前,這裏就是夫人的新居所,我在隔壁,夫人若有要事,隨時可來隔壁尋我。”

    裴鶯錯愕,這人竟給她換了房間,且他還住隔壁?

    裴鶯自是不肯的,皺着細眉抗議:“將軍不必如此,息女剛經歷了喪父之痛,我爲人母,合該好生安撫她。”

    霍霆山語氣平淡:“夫人,此事我並非在與你商量。”

    裴鶯霎時紅了臉,惱的。這人真夠獨斷專行的,女兒說的沒錯,他就是個蠻子,還是蠻子裏的頭兒。

    “在心裏罵我?”霍霆山眉梢微揚。

    裴鶯眉心一跳,立馬說沒有的事,霍霆山指了指面前的夕食:“夫人還用膳嗎,若是不用......”

    話音未落,裴鶯已經執起了勺子,霍霆山輕笑了聲,也不繼續說,由她慢吞吞地開始吃粥。

    霍霆山坐在旁邊,以手支頜,打量着裴鶯,她進食動作很慢,細嚼慢咽到磨蹭,往往執着羹勺在碗裏這邊攪兩下,那邊攪兩下,彷彿還燙得緊,老半晌才舀起一勺子送進嘴裏。

    霍霆山瞥了眼她面前的碗,就那麼點,他軍中任何一個武將都能一口氣用完不帶打嗝的。但男人並不催促,只看着裴鶯繼續磨蹭。

    裴鶯心裏想“食之無味”大抵就是這樣吧,她身旁這人沒說話,但架不住存在感極強,她知道他在看她,還感受到他不時的目光變化。

    有時是平靜的,似乎只是審視和打量,但有時他又露出那種讓她提心吊膽的男性掠奪的目光。兩者相互交替,不過幸好是前者居多,裴鶯才勉強坐得住。

    兩個小菜加一碗肉粥,裴鶯用了半個時辰有餘,直到粥全吃乾淨了,又把其中一碟炒雞蛋的小菜吃完,她才放下銀箸。

    裴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欲要起身:“時候不早了,將軍回去早些安寢吧,我也......”

    起身到一半,手腕忽然被握住,那只大掌厚重粗糲,還帶着令人難耐的熱度,彷彿一截燒紅的鐐銬鎖在腕間,裴鶯頓時被帶回位置上。

    “夕食後不宜立刻安寢,夫人與我聊聊天吧。”

    裴鶯下意識屏息。

    很是隨和的一句,然而她卻聽出了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