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未眠燈字數:2880更新時間:24/06/27 16:21:07
    “事不過三,前兩次便罷了,這次夫人想清楚再說。”

    裴鶯呼吸微緊,在這一刻想了很多個解釋,但又被她不斷找出其中的漏洞否定了。

    霍霆山並不催促,只握着她的手把玩,目光從她帶着粉的指尖往上移,落在裴鶯不斷輕顫的眼睫上。她的眉眼生得極好,剪水明眸若流星,又似春雨迷濛後那一束新綻海棠,連眼睫也濃密的過分,看人時目光總是柔柔的,一如她溫潤的氣質。

    懷中人眼睫顫得厲害,叫人一看便知她心緒不寧,或許她在想如何坦白,也或許在想如何再撒一個謊。霍霆山不着急,享受着軟玉在懷。

    裴鶯確實想了許多,思緒萬千,很快有了決定,她擡眸,努力直視男人的眼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心虛:“高橋馬鞍和馬鐙確實不是從我夫君那裏知曉的,是有一日我夜裏夢到一位仙人,是他告訴我的。”

    霍霆山詫異揚眉。

    他想過許多種可能,獨獨沒有這一種。

    仙人託夢?

    霍霆山是不信的。

    他不信鬼神,哪怕年初益州漁民於魚腹中發現丹書,上曰“大韓興,魏聰王”;年中同樣是益州,據說寺廟中有狐仙現身,大呼與丹書相同的“大韓興,魏聰王”。

    但在霍霆山看來,這不過是益州牧魏聰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如今趙天子勢弱,地方割據成風,誰都想成爲下一個天子,掌天下權柄。只是有些事得出師有名,得有個由頭,以鬼神來威服一些沒開化的百姓和教徒再適合不過。

    霍霆山:“夫人,這是你第三回對我說謊。”

    “我沒有說謊。”裴鶯急切道:“誰質疑誰舉證,將軍您說我說謊,那證據呢?”

    霍霆山眸子眯了眯,沒說話。

    向他撒謊三次,還堂而皇之問他要證據的,這位裴夫人還是頭一個。

    裴鶯推他箍在她腰上的手,沒推動,急得臉上紅暈更甚,這種遠超安全距離的接觸令她恐懼,彷彿置身於野獸獠牙之下,只稍那獠牙利齒輕輕合攏,她連帶着女兒便會一同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情急中裴鶯不由道:“那位仙人還說了其他的,說將軍您佔盡地利,拿了一手好牌。”

    霍霆山笑了,混不當真的笑,亦是笑裴鶯慌亂之中連這種三歲小兒也不信的話都能說出來。

    他是幽州牧,幽州是他的地盤,但誰不知幽州是個不毛之地。山林衆多,不便耕耘,且幽州和北地接壤,需抵抗來自北地部落的侵擾,有時候糧食自己都不夠吃,還要被北地那些蠻子搶了去,甚至朝中流放重犯,流放“三千裏”,也有不少是往幽州這邊流放。

    趙天子偏寵宦官與外戚以後,再沒給幽州發過軍餉,最初那段時間本就少糧的幽州軍差點吃樹根樹皮。

    且別看近日膳食豐盛,但那些都是北川縣令之前囤積的好東西,若讓霍霆山自個掏腰包,他是不捨得如此鋪張的。

    “將軍莫笑,我說的是真話。”裴鶯見他不信,忙道:“放眼各州,誰也沒有您的地盤重要。”

    君不見,幾千年後,新的首都叫北京。北京,就坐落在古代的幽州。

    霍霆山依舊沒說話。

    裴鶯繼續道:“幽州北面與西面有燕山、太行山爲界,崇山峻嶺,此爲天然屏障,易守難攻,北國部落來犯,也不過是小股勢力侵擾,不易動根基。然,北國只有大草原,並無天險,將軍領大軍殺過去直取王庭易,但對方取中原卻難,畢竟騎兵不擅在山地間活動。”①

    霍霆山圈在裴鶯腰上的手臂猛地收緊,裴鶯誤以爲他不耐煩她用這些人人都知道的東西糊弄他,忙加快語速:“幽州東有渤海,靠海吃海,可發展水產捕撈和漁業養殖。其南邊是平原,內有河流,黑土地肥力優渥,可種植與畜牧,小丘陵修造梯田亦可屯糧。且北地馬匹多健壯,馬種優良,養馬地具有之,將軍不妨將馬匹大量養起來,組建一支重騎兵軍隊。若說蜀地是西南的天府之國,那麼將軍坐擁的幽州便是山河拱戴,形勝甲天下,這般如何不算是一手好牌呢?”

    許多人對幽州都有刻板印象,貧苦、嚴寒,北面還有少數民族時不時來打劫,南邊又得顧及其他州,容易腹背受敵。

    這種刻板印象裴鶯不清楚霍霆山有沒有,她猜可能也是多少有些的吧。一來被北國部落擾得煩不勝煩,二來受制於朝廷,也習慣了手心朝上拿軍餉。

    裴鶯說完了,然而攬在她腰上的那條鐵臂非但沒放鬆,還愈發收緊,勒得她都有些喘不過氣來,再看面前男人的眼神,沉甸甸的,幽深得可怕,彷彿要吃人一樣。

    這副模樣,他多半是沒信吧。

    想到自己剛和女兒見面,卻因爲被這人覺得她撒謊,日後可能會時日無多,裴鶯就犯委屈,眼眶都紅了。

    腰上的手臂驟然鬆了許多,霍霆山擡手摸了摸裴鶯的眼角:“夫人莫哭,我信夫人便是。”

    他手指帶着厚繭,粗糙得很,裴鶯臉上皮膚嬌嫩,她本來只是眼眶紅了,被他撫了兩下後,刺激得不住落下一滴清淚來。

    霍霆山動作僵住。

    裴鶯聽他說信了,又去推她腰上的手臂,這次推開了。他一鬆手,裴鶯火燒似的連連退後,顧不上生硬與否,隨便找了個藉口:“我忽然想起有些與喪禮相關的事要和息女說,將軍失陪。”

    話畢,也不管霍霆山說沒說話,急忙往門外去,房間不大,裴鶯轉眼就沒影兒。

    霍霆山站在原地,看着裴鶯背影消失的方向,沒有動彈。

    天光的最後一點餘暉從門外落在男人的臉上,夕陽燦爛,在他臉龐鍍上一層暖茸的光暈,然而那雙狹長眼眸半暗不明,愈發深如海淵。

    ......

    縣令府書房。

    霍霆山一番話複述完,房中針落可聞,衆人皆是面露震驚。

    在座的都是幽州最頂尖那一小撮人,趙天子停了給幽州的軍餉後,霍霆山與其智囊團當然想過自救。

    鼓勵耕耘,開荒儘可能多的田地,畜養牛羊與馬匹等。

    救幽州之策,大家或許都能說得出一二,但衆人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深閨婦人居然能如此全面地說出救幽州的整個骨架。

    從東南西北的四個方位分析,其中涉及百姓民生與外敵要害,最後給出大量養馬可甲天下的建議。別說是讀過書的男子,就算自認爲五車腹笥的他們也不得不嘆一聲妙極。

    撥雲見日,前路明朗。

    公孫良起身揖拜:“好一句‘山河拱戴,形勝甲天下’。主公,待馬匹大量畜養起來配上馬蹬後,有兵有糧亦有天險,幽州確實是一塊無雙寶地。祝賀主公!”

    房中衆人同起身。

    “祝賀主公。”

    “祝賀大將軍。”

    “祝賀大將軍。”

    霍霆山笑應,話音一轉,再次點了熊茂的名字:“熊茂。”

    熊茂虎軀一震,一股不祥預感涌上心頭,下一刻預感成了現實,只聽上首之人吩咐道:“查裴夫人,我要事無巨細都知曉。”

    雖然當初和裴鶯說信她所講的仙人託夢,但這僅僅是嘴上說辭,霍霆山心裏還是不信的。

    若真有仙人,爲何仙人不在餓殍遍野時用仙法救萬民於水火?若真有仙人,爲何要令那山移地裂、壓死男婦萬兩千餘口之事發生?

    鬼神之說,無稽之談。

    不過她既說“誰質疑誰舉證”,也罷,他便拿出證據來。

    熊茂嘴裏發苦,不久才捱過二十軍杖的後背隱隱作痛,上次着重查孟杜倉,在前院偶遇大將軍後,他也並非沒查過這位裴夫人,雖沒細查,但粗略觀其過往並無可疑之處,他是打心底裏不願再接這等調查之令,然而嘴上應得很利索:“唯。”

    ......

    霍霆山在書房召集幕僚時,裴鶯躺在牀上和女兒緊挨着。

    房中已滅了燈,房間裏黑漆漆的,十分適合睡眠,裴鶯卻輾轉不能眠,毫無睡意。

    她以爲高橋馬鞍和馬鐙獻上去以後,霍霆山會信守承諾放過她們母女,但那句“我欣賞夫人之心從未更改”給了她當頭一棒,裴鶯恍然驚覺那人的心思根本沒斷。

    縣令府不能待了,不,應該說北川縣都不能再待了。

    冀州只有北川縣在那人的掌控下,如果出了北川縣,往冀州其他的郡縣去,他的手就伸不過來。

    她要帶着女兒離開!

    先去北川縣往下的一個郡縣,後面再擇道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