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死亡

    “她怎麼也來了？政府不是會養她嗎？”走在前面的人竊竊私語。

    少女緊握小刀，低着腦袋跟在人羣的身後，身形單薄，彷彿一碰就碎。

    “今非昔比了。”同行的另一個男生嗤笑道，“一家人下去三個，其中一個還是叛徒。要我我可沒臉讓政府養着！”

    “也不知道她怎麼遺傳的，全家S就她F，要我說啊，有些人天生就沒這個命。所以才會一個人被丟在陸地上……”

    “切，S級有什麼用，去了海底還不是都交代了。聽說她還想下潛到黑海呢，她要是能到黑海，我把頭摘下來給你們當球踢！”

    話音落下，周圍一陣鬨笑。

    洛予步伐不變，彷彿沒有聽見。

    人類早已開始弱肉強食，頂撞只能換來更暴力的對待。

    這不是F級的她能夠承受的。

    ……

    “媽的！這不是負九層嗎！怎麼會有人……！”

    “噗嗤——”

    “……魚……”

    ……

    “洛徵樂，原來你逃到這了——”

    人魚繾綣如天籟的聲音在洛予耳邊響起，她的瞳孔驟縮，望着迄今爲止所見過的最美景象。

    銀羅綢緞的髮絲在水波中隨着呼吸盪漾，寒霜雪脂般的肌膚聖潔無暇，暗金色的眸子美得驚心動魄，只睨一眼便如傳言所說，安神、魅惑。

    原來人魚，比那些畫冊裏的還要好看……

    奔涌而入的鹹膩海水嗆入鼻腔，擠壓着肺部的空氣，灼燒刺痛感瞬間將神經淹沒。

    洛予的視線開始朦朧，周圍所有東西的輪廓變得五光十色，白茫茫的。

    耳邊響起那些無數個噩夢的夜晚，心跳監測儀器尖銳的警報聲，起搏器不斷的鈍感撞擊聲……

    白大褂的身影一個個從眼前晃過，卻沒有一個人停留。

    因爲四面八方，全部都是皮膚一片片潰爛脫落，眼球突出發黑的患者——

    和現在的她一樣。

    原來姐姐……被遺棄廢海時是這樣的感受。

    這一切，是要結束了嗎……

    仔細想想，這二十三年裏前十八年和父母姐姐一起跟隨着軍隊四處搬家，後五年一個人在部隊大院裏盼着他們能夠回家。

    一扇窗，一個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嘗試過進入電梯。

    可惜，那不是弱者的遊戲。

    一旦遇到戰力關卡，便是九死一生。

    意識不知爲何遊離了回來，那些醫生消失了，場景似乎又回到了被海水灌滿的負九層。

    洛予感覺自己瀕死前的幻覺好像加重了，竟出現了人魚的重影……

    一個……兩個……三個……

    其中一個正將她抱在懷中，他們周身的防護磁場將周圍的海水隔絕。

    這個懷抱是那樣溫暖，像媽媽一樣……

    ……

    “小予？小予你醒了！”

    洛予半眯着眼，想要適應光，卻發現還是一片黑暗。

    “利馬叔叔？”她啞着聲音試探性叫了句。

    “誒，在呢在呢！”

    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洛予轉頭偏向聲源，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不等他問，利馬便猶豫着開了口：“你們這次進入負九層的六個人……除了你都沒了。醫院說你碰過廢海水……”

    剩下的，他不說，洛予也知道。

    難怪，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變像刀子。原來……自己變成了和姐姐一樣的結局。

    身體的基因被廢海水的污染滲透變異、大量死亡，每天皮膚皸裂脫落，白色的肉皮下一次次長出新肉，不人不鬼地活着。

    “別想了，我會請專業團隊下來爲你……”

    洛予轉頭“看”向天花板：“不用了利馬叔叔，你照顧好姐姐。反正我也沒什麼用，別浪費錢了。”

    她知道被廢海水污染的結局，想要活着，就靠黑海的生命晶體一輩子吊着一口氣。

    沒有救治的希望。

    “小予你別這麼說，叔叔是不會放棄你的。”

    “這句話要是他們說的該多好……”洛予的聲音吃力到有些虛浮，“沒關係的利馬叔叔，就是……沒機會再看到他們了。”

    如果說十八年前，她一直活在身爲S級的父母和姐姐的庇護下。

    那麼十八歲後，他們全數被九州政府選召，下潛電梯離開的這五年裏，讓她徹底體會到了F級及以下的在這片陸地過着怎樣的生活，知道了電梯想要弄死他們有多麼輕而易舉。

    其實洛予也知道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她本有機會見到姐姐，有機會問她下潛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要她可以到達負五十層下的黑海駐地——姐姐所在的政府醫院。

    只是她，太弱了。

    連負九層都過不去，更別說負五十層。

    她不是天選的異能者，在淡水危機爆發的末世只能和普通人一起在陸地殘喘。

    即便擁有F級的異能反應，卻至今沒有摸索到屬於自己的異能。

    有人說她那S級的父母和姐姐明明是海軍高官，卻連負二十層的人類新家園紅海都不帶她下潛，放任她生活在貧瘠的陸地。

    是嫌丟人，不要她了。

    他們是九州僅有的二十位S級異能者之三，更是政府保密係數最高的高級官員，他們即便是家人，所處的世界也不是連過層都困難的她可以融入的。

    後來，她的父親背叛人類，母親失蹤。

    而孿生姐姐洛徵樂，因任務途中受重傷，正在閒者禁行的黑海享有最高等級的醫療救助。

    於是嘲諷她的聲音，逐漸變成了嘲諷他們全家。

    在陸地的日子似乎更難了……

    否則她也不會選擇下潛，去面對電梯內那些由各色海底生物任職的守層者，在一層又一層的未知裏冒險。

    利馬沉默了。

    對於洛予的無力，他沒有辦法迴應。

    哪怕他是上將，也無法破例將她帶到黑海。

    人類無法穿過沾上便無法存活的廢海水，唯一下潛的途徑便是電梯。

    而電梯，只能抵達本人解鎖過的區域。

    洛予纔剛到負九層。

    準確地說，她差點死在負九層。

    就算他現在打算違背好友的意願帶洛予過層，但離開儀器就無法存活的洛予顯然無法繼續下潛。

    “利馬叔叔，我父親真的背叛九州了嗎？”

    利馬聞言，對洛予的身世又多了一分惆悵。

    “小予啊……雖然不知道洛萊爲什麼留在那，但他成爲負一百層的守層者，擁有下潛者的生殺權限是不爭的事實。”

    “電梯不會讓外人獲得權限，這點我們都知道。”

    這個在岩漿地下橫空出世直通未知海底的電梯，給了人類末世生存的希望，也篩選了像洛予這樣的天生弱者。

    洛予沉默片刻後，說道：“利馬叔叔，我想休息了。”

    利馬離開時，將來調查的政府人員也一併攔下帶走。

    這一層固然疑點重重。

    他們都是通關過負九層的人，按道理來說不存在如此高的折損率。

    其餘死亡的五人裏還有兩個是已經抵達紅海的D級能力者，去負九層只是因爲被那些陸地的有錢人僱傭，帶他們通關。

    根本不會存在風險。

    可電梯內一切都與外界隔斷，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洛予的情況……實在不好再問，以免二次刺激。

    入夜，凌晨兩點。

    洛予一人躺在牀上，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暫時完好的肌膚蒼白又昳麗，眼神空洞、麻木。

    再過幾天，又或者明天，自己也會戴上呼吸機，比姐姐更快結束生命。

    想到當初自己鬧着要跟去，結果被姐姐勸服留了下來。

    姐姐說，如果她和爸媽有什麼不測，至少還能有一個人，能把他們的遺骸帶回故土。

    可誰知道，等來的是生死不明，是背叛，是苟延殘喘……

    電梯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恐怕她到死也不會知道了。

    忽然，洛予心口一陣刺痛。

    四肢無法動彈導致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冷汗浸溼脫落的皮膚，疼得她渾身都開始顫抖，發不出一個音節。

    與此同時。

    趕回黑海的利馬收到了醫院傳達的死亡通知。

    編號25，藍海計劃參與者，海軍中將洛徵樂，於2173年7月25日逝世，享年23歲。

    至此，檔案進入密封狀態，非最高權限無法開啓。

    【編號25成功使用“藍海的祝福”，本體即將消亡，意識進入封存。】

    【離別是爲了更好地相見。】

    【再見，編號25。】

    這一刻，昏迷在冰冷月光裏的洛予，身體也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