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願天下,人人如我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2326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白衣坐高崖。

    這一幕若是讓道門的人看見了,難免會想起很多年前,八百道門上劍崖,結果被某人殺得一乾二淨的事。

    只可惜天下不是穿白衣的人,就一定是白衣。

    儘管青蓮與神女在天外一戰,離開人間之前,曾經滿是感嘆地說着,一個李缺一一個白衣,那麼就叫李白吧。

    但他當然也可以說,一個李二一個青衣,那我就叫李青吧。

    只是世人往往只會追求白衣,卻從無人追求青衣——事實上,這個名字,同樣是劍意境界。

    白衣斜橋青蓮崖主坐守人間。

    最後便是那一個不可達之境。

    青衣。

    少年默默的在那些開滿桃花的白雪中坐下,漫長的沉默之後,才輕聲說道:“我以爲您應該穿着青衣,就像草爲螢那樣。”

    曾經在少年神海里存在了很多年的‘心我’桃花,卻只是安靜的撐着傘坐在那裏。

    “青衣白衣,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一生將盡,回問本心是否清白,比什麼都重要。”

    “前輩一生清白嗎?”

    少年輕聲問道。

    高崖之上安靜了下來。

    一直過了很久,傘下人才平靜地說道:“當然不。”

    但青衣怎麼會不清白呢?

    身爲人間乞兒,十九歲遇見南衣,二十歲人間第一,枯守高崖三十年,最後拔劍而去。

    這一生何其清白。

    但他很是平靜地否認着。

    少年看着那張很是陌生的臉很久,而後認真的問道:“爲什麼?”

    傘下的白衣男子只是轉頭看向了人間,少年頭顱落地的那一刻,帶來的風雪,遍灑千山。

    總有人死在了這場雪裏。

    也許是乞丐,也許是來不及躲避離開的山野樵夫。

    “你聽說過一千多年前,人間大雪的故事嗎?”

    “聽過。”

    “那就是我一生的不清白。”

    南島沉默了下來。

    那樣一場雪,他當然聽說過。

    那是在白衣登崖做崖主之前,也是在八百道門上劍崖之前。

    人間大雪三月,便是黃粱極南端,在那之前,從未見風雪的南拓,亦是被雪掩埋——這也是楚狗吠雪的由來。

    二人靜靜地坐在崖上。

    傘下之人似乎是嘆息了一聲。

    “這場風雪也是的。”

    南島眯起了眼睛,看着傘下之人。

    “您依舊在天上?”

    “我依舊在天上。”

    “崖上的是什麼?天上的又是什麼?”

    ‘桃花’平靜站了起來,向着少年走了過去,將那柄傘遞到了他手中。

    “這便是崖上的。”

    他指着傘下的少年。

    “這便是天上的。”

    他伸手指着那柄傘。

    少年驀然恐懼了起來。

    “什麼意思?”

    “天破了。”

    ‘青衣’擡起頭來,看向那片暮色深沉的天空。

    “當年我真的把天斬破了。”

    “於是人間飛雪,於是蒼生幾近覆滅。”‘青衣’說到這裏,倒是突然挑了挑眉。

    “你那個叫做樂朝天的師弟,說的是對的。我很佩服他,他連天上都沒有去過,卻能夠知道這樣的東西。”

    “什麼?”

    南島不解的問道。

    “人間流影——所謂人間,不過是一些連續的流動的影子,就像湖水,就像鏡子。南衣之所以被世人罵了千年,便是因爲他是第一個,將這種猜測,堂而皇之的說出來的人。”

    “鏡子打破,湖面破碎,你覺得,那些影子還能存在嗎?”

    ‘青衣’說得很是平靜。

    “所以從某種意義而言,李石也好,張小魚也好,他們做得都是對的。世人太高了,就會打破人間。無非是激進了一些而已。”

    南島怔怔地站在那裏。

    “陛下?”

    “他去不了。不是拿着那把劍,就可以去看一看那些湖水,看看那些鏡子。哪怕人間是溺死之人的美夢,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觸碰到大夢一場的邊緣。”

    “這天下,直到如今,除了你,除了我,也便只有當年黃粱那個叫做青懸薜的書生而已。”

    ‘青衣’說到了這裏,倒是低下了頭來,很是嘆惋地說道:“人間的真相就是這樣,我們是紙上蒼生,是大夢之人而已。當年我一劍斬開天穹的時候,我便明白了過來。”

    “這是件殘忍的事情。”

    南島渾身顫慄地站在那裏。

    這何止是殘忍的事情呢?

    那一刻,他好像終於明白了爲什麼草爲螢的葫蘆裏裝着的千年前的酒,會是苦酒了。

    還有什麼酒,能夠比真相更苦呢?

    “但我其實可以出去。當年我站在那裏,擡頭看着那一道兩個世界的開口,我曾經這樣想着——也許這便是生命最初的那一幕。跳出去,我便不再是紙上蒼生,我呱呱落地,我將看見真正的生命的第一束光。”

    “但是我沒有。也許是故土難離,也許是那些風雪驚起的人間哭嚎過於刺耳。我停在了那裏,背靠着那一道劍痕,停在了那裏。”

    “我在人間做了十九年的乞丐。從南到北,我都走過。後來想想,當年那個騎牛的人,也許便是函谷觀的祖師。他讓我看遍了人間。才終於讓我將那一絲近乎被風雪淹沒的憐憫重新落在了眼前。”

    “南島,這人間,從來都不是一個成仙,於是登天而去的故事。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道理,在千年前青蓮便已經告訴過你們。”

    “大夢破碎,萬物皆虛。不要將孕育我們的人間當做登天的犧牲,不要孑然一身地去追尋天外之物,不要,做一個獨行的孤兒。”

    ‘青衣’輕聲說着,轉回頭來,深深地看着那個曾經長久地被困在了傘下的少年。

    “除了我們,便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愛這個人間。”

    “那難道,我們便只能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千萬年復千萬年的,活在這場大夢裏嗎?”

    南島聽着這樣一句顫慄的質問,轉回頭去,年輕的道人執劍跪在了崖邊,淚落如雨。

    是樂朝天。

    是樂朝天啊。

    是那個真的很愛人間的師弟啊。

    少年默默地想着。

    “或許是的,或許未必。”

    崖上二人都是看向了那個崖邊的男人。

    ‘青衣’擡頭,靜靜地看着人間。

    “或許有那麼一日,人間,人人如我。這場大夢,未嘗不可醒。”

    “但。”

    “不是今日,不是這個時代,也不是我們這一代人。”

    “但我希望.....”

    ‘青衣’回過頭來,卻是微微笑着,看着崖上的少年與道人。

    “能夠見到,人間人皆如天上人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