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爲師教你最後一劍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2589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原來,你沒死,師父。”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風雪裏。

    叢刃微微笑着走了過來,在張小魚身旁停下。

    “我當然已經死了。”

    這個白衣如雪而非如血的劍修轉頭看向東海,輕聲說着。

    “只是心思不肯絕而已。”

    張小魚沉默很久,在一片膏盲裏,向着那個桃下千年美夢的白衣劍修伸出手去。

    這一次,他依舊如同面對着少年的死去一般,不願意聽風,只願意相信自己的雙手。

    只可惜當他雙手穿過風雪,卻摸了個空空蕩蕩的時候,終於也還是承認了。

    叢刃確實已經死了。

    在某個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山花漸開春日細雪的故事裏。

    所以他像是受驚一樣收回手來,渾身顫抖着,捂着自己的耳朵,在風雪裏跪伏了下去。

    那模樣,像極了犯了錯的孩童,看着自家師父提着棍子走來,要打他屁股時的驚慌模樣。

    但叢刃沒有拿棍子,也沒有帶劍,只是捻着一枝,不知道爲什麼,在崖階之上開放的桃花。

    叢刃很久沒有見過桃花了,所以在那個時候,駐足崖階,很是認真地彎腰,折了一枝。

    張小魚匍匐在雪地裏,彎曲的脊背不住地顫抖着。

    風雪裏似乎有着血淚落下。

    “師父,我也許終其一生,都找不到對岸了。”

    叢刃低下頭來,看着身前那個跪伏的弟子,眸中也許有着一些憐憫。

    “很多年前,我也這樣想過。”

    叢刃又擡起頭來,看向風雪之外的東海。

    “那時叢中笑提劍而去慷慨而死,將整個人間劍宗的爛攤子丟在了我身上。”

    “於是在很多個夜裏,我都會惶恐地坐在劍坪裏,看着星光,看着燈火,看着桃花。”

    “我那時這樣頹廢地想着,真唐突啊,人生就這樣完蛋了。”

    叢刃低下頭來,輕聲笑着。

    “但後來發現,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坐在人間看着無數次的人間草木枯榮——頂多枯燥了一些,頂多無趣了一些。”

    “你還很年輕,看不破的東西,完全可以不看,到不了的對岸,完全可以回航。如果總是看不清人間,不知道你師兄到底是對是錯,那就停下來,安安靜靜地多看幾年,你另一個師父說得好,如果什麼都不喜歡,人間花草這麼好,爲什麼不試着看花呢?一面想着自己不應該這樣,一面又繼續長久地在泥潭裏深陷下去,張小魚啊張小魚,你不是鹹魚,也不是臘魚,你應該有自己的大海。”

    張小魚仿若未聞,只是埋頭風雪之中,漸漸地抽泣了起來。

    “師父師父師父。”

    這個白衣年輕人不斷地重複地嗚咽着這樣兩個字。

    好像這樣,他就可以重新回到少年時候,叫一聲師父,便有溪橋桃林一片天一樣。

    他沒有殺那麼多人,沒有見那麼多血,沒有在故事的末尾了,還要害死自己的師弟。

    但叢刃已經沒有說話了,只是擡起頭,看向了那片高天風雪。

    那裏有劍意縱橫。

    “陳雲溪什麼時候會回來?”

    神河執劍而立,平靜地看着高崖細雪。

    “雪停之時。”

    二人從未懷疑過,那個白髮劍修會問劍失敗。

    作爲能夠憑藉自身劍意,隔着劍鞘撥彈青衣之劍,並且肩負着那種劍意,一路自北方走到崖下的人,只是那樣一道劍意,又如何會勝不過呢?

    於是那些自高崖噴薄向高天的風雪,真的漸漸沉寂了下來。

    崖上二人只是低頭看着少年的頭顱。

    一直過了許久,叢刃才輕聲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斬心我是錯的。”

    他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着神河。

    “那麼斬身我呢?”

    神河平靜地說道:“我不知道。”

    大雪漸漸凋零,就像梅花落盡了一樣,只剩下無數乾瘦的枝椏。

    “斬什麼,都是不應該。”

    二人一齊轉回頭去,高崖邊緣,有白髮劍修脣角帶血而來。

    陳雲溪在崖上盤坐了下來,擡手拭去脣角血色,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是依舊極爲好奇地看着這個死而復歸的白衣劍修。

    “我看不太明白。”

    叢刃同樣捻着那枝桃花在崖上坐了下來,輕聲說道:“對於我們這樣的人而言,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陳雲溪若有所思地說:“你斬了自己的朝夕歲月,送到了現而今?”

    “是的。”

    “在哪裏?”

    漸漸平息的風雪裏,沒有回答。

    陳雲溪卻是驀然看向了那個跪伏在雪地裏,久久未肯起身的白衣劍修,眯起了眼睛。

    “在劍裏?”

    張小魚聽見這樣一句話的時候,驟然擡起頭來。

    這才發現,在高崖角落裏,不知何時,卻是泠泠而立一柄極爲鋒利的劍。

    那是山河劍。

    崖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那柄不知何時而來的劍。

    長劍立雪,一如寒梅枯枝。

    叢刃微微笑着,鬆開了那枝桃花。

    “是的,我便是.....”

    “劍中人。”

    話音砸落風雪,而長劍落於懷中。

    張小魚怔怔地跪伏在那裏,好似終於想起來了當初叢刃兵解的那一幕。

    是的,在鹿鳴關外,那樣一個姓白的道人兵解的威勢,都可以盪開青山風雪,橫截人間一線。

    而這樣一個白衣劍修,兵解的時候,又如何只應該那般平靜呢?

    陳雲溪輕聲嘆息一聲,說道:“爲了殺我,你們還真是苦心孤詣。”

    叢刃平靜地說道:“若是只是爲了殺前輩,當然不至於這般苦心孤詣。”

    陳雲溪看向風雪高崖之外的人間,輕聲說道:“你們還想着人間。”

    “是的。”叢刃低頭輕撫着膝頭山河劍。

    山河之意,當然不止是山河觀而已。

    也是人間山河。

    “師兄那一劍,我見過了,倘若真的是那樣一劍,整個人間,都會被劍勢斬碎——這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陳雲溪有些感嘆。

    當初青山之中,神河那一句——這一劍,我只教一次。他當然也聽見了。

    這一劍也確實只能教一次。

    叢刃借張小魚之手,自斬歲月因果,以神魂之軀寄於山河劍上。

    他大概真的騙過了歲月,也騙過了冥河。

    “但我自斬神魂,兵解劍體,泄盡道海,將自己打落至小道似滿未滿之境。”

    叢刃微微笑着。

    “於是人間無虞,而前輩無所遁形。”

    陳雲溪感嘆良久,輕聲問道:“所以這一劍什麼時候來?”

    只是他的話音還未落下,崖上便聽見了一聲很是清脆的聲音。

    像是某些堅硬的東西破碎了一般。

    崖上之人一同看向了叢刃膝頭的劍。

    那柄山河劍,正在緩緩碎裂——一如當初青山之中的方寸一般。

    而叢刃只是微微笑着看向了張小魚。

    “這是爲師教你的最後一劍,張小魚。”

    然而,那一劍究竟在哪裏?

    陳雲溪卻是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般,緩緩低下頭去。

    低頭可見身後風雪漸止。

    原來那一道聲響。

    不是劍碎的聲音。

    而是神魂。

    沒人記得叢刃是什麼時候出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