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梅下之夢,終付一炬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265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青山,又見青山。

    又是春雨之後。

    道人在那些盛開的油菜花田邊安靜地走着,他氣喘吁吁,他精疲力盡,所以不得不用上了神海里的道韻,與一些天地間的元氣,來撐起那身將要搭在消瘦的身軀之上的道袍。

    道人的鞋子上滿是泥巴,還有一些狗屎——先前路過上一片油菜花田的時候,道人撞見了兩隻交纏着尾巴的狗。

    這讓他看得有些出神,所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那一泡帶着發情的氣息的狗屎。

    道人看了許久才離開了那裏,繼續向前走去。

    這片油菜田裏倒是沒有兩隻狗了。

    只是依舊有些油菜被人撞開了。

    像是不久前有人喝醉了酒,從這裏向着深處踉蹌而去。

    老道人在那裏停了下來,摩挲着握在手裏的鏡子,臉上倒是有了一些猶豫的意味。

    直到春風來來回回地吹着道人蒼老的臉龐,吹得他乾癟的耳朵反倒有些發紅,他才感嘆了一聲,從田梗上跨了出去,踩在了油菜花田裏那條已經被人粗蠻地開闢出來的道路上。

    大片的明黃色頂在枝頭上,那條道路上灑落了一地的色彩,就像是一些也許會洶涌的噴薄向大地之間的東西一樣。

    春天啊!

    道人有些情不自禁的感嘆了起來。

    春天當然不止是會因爲缺錢而煩惱。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當初的張小魚。

    所以道人的那一句春天啊,在後面並沒有什麼過多的贅述。

    又好像已經說了很多。

    被撞落滿地的油菜花,滿是泥濘卻也使得萬物迸發的大地,令人好似心中有着醺意的濃郁的花香。

    所以當道人一路安安靜靜地穿過了那條油菜花田裏的小道,看見了不遠處那兩抹沾滿了油菜花的白色的時候,大概也會覺得這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吧。

    ......

    很多年前,在世人的十來個百年之前,那個被後世稱爲聖人的李二,獨自走到東海邊,在那個劍崖名叫青蓮的年輕弟子的陪同下,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的時候,曾經如此感嘆地說着。

    生命真美好啊,我想讓它停一停。

    彼時的他,在回頭看向那些青山清溪,高崖大河,以及富有生命力的小鎮人間的時候,究竟看見了什麼呢?

    是少年手執木劍,劍意未起便已斬落滿地油菜花?

    還是孩童嬉戲在田野裏,滾得滿身草葉像是快活的土狗?

    謝朝雨並不知道。

    千年前的那一幕,最後一個看見過的人,也已經去了天上,再也不會回來了。

    歷史就這樣在大地上好似山風吹過。

    一切都已經遠去。

    只有青山、淺溪、開了又謝的油菜花依舊。

    但謝朝雨所看見的,也是同樣的,富有生命裏的東西。

    他們的呼吸急促,好像有千萬種可能,即將在某一刻迸發。他們的靈魂交融,兩座神聖的雪山也因此而融化,潮涌啊,盪漾啊——於是立於雪山之上,黝黑的神廟,愈發的挺拔而堅韌。

    這是生命的開始。

    這是人間的起點。

    這是一切純潔與純潔的交匯。是萬般邪惡與邪惡的初生。

    於是田野裏的色彩像是一團團明黃的火焰,從春風裏吹來,像是生命的印記,烙在了雪白的大地之上。

    有蓬勃而滂湃的生命也許在矯健的生命之柱裏積攢着力量。

    也許會像山脈裏的熔岩一樣,滾燙地噴薄向大地的山谷。

    就像遠古的莽荒的天地神靈的驚雷暴雨摧天折地的戰爭。

    是如此的慷慨,如此的熱烈。

    春天啊。

    生命啊。

    遠道而來的老道人是如此的感嘆。

    這令人血脈賁張、面紅耳赤、心神嚮往的,毫無禁忌的天地之間的媾合啊。

    ......

    謝朝雨感嘆地站在那裏,終究還是將手裏的那面鏡子拿了出來。

    命運的鐘聲從哪裏來呢?

    道人的豎掌向着油菜花田裏的二人彎腰行禮,又筆直地站定。

    鏡子懸在了油菜花田之中,萬千的命運軌跡在其中好似星沫一般交纏着。

    豎着的手掌變成了拳頭。

    四野的春風變成了道風。

    天地元氣浩蕩而來,道人的道袍碎裂,一個個深刻、力量磅礴的道文一點點烙印在那只手臂之上。

    於是拳頭落向了鏡子。

    鏡子在一剎那碎裂,無數極爲精密的金屬碎屑迸射在天地之間。

    這聲音理應浩蕩。

    一如鐘聲。

    春野鐘聲。

    於是浩大的鐘聲驚起了兩隻赤裸的鳥兒,有雪白的梅花灑落在了大地之上,一片片,沿着那些被匆匆撞倒的油菜杆而去。

    命運裏的故事向來很簡單。

    老道人咳了一口血,從一千零四年帶到了九百七十九年的鏡子,蘊含着如此龐大的力量,縱使他已經用道文將自己覆護得如此周全,亦是被那種歲月之力,震得血肉迸飛,露出了森森白骨。

    於是那樣的一種被驚走的未完的媾合的命運,開始在這樣一處春天的田野之中,向着遙遠的未來而去。

    直到有人立於白梅樹下,回頭聽見了那一聲悠久漫長的鐘聲。

    像是塵埃落定,像是白雪消盡。

    老道人站在那裏,又緩慢地回過頭去,那一眼,好像穿過了歲月,落在了某個院子裏哭泣的幼童身上,落在了牽着牛走在山道上的孩童身上。

    他猶豫了一刻。

    但又很快地堅定下來。

    於是已經崩壞的鏡子,迎來了第二拳。

    至此,徹底碎裂。

    在東海之外,以一種古怪的方式,具象化的粒子的軌跡,在那一刻,徹底崩散,像是萬千華光一般,射向天地之間。

    老道人至此才終於安靜了下來,垂下滿是血色的手,安靜地站在像是被狂風捲過的油菜花田地之中。

    神色很是複雜。

    像是遺憾,像是釋懷。

    他也許想起了當初在某條巷子裏,尚且年輕的自己,面對着那樣一個老道人,沒有趕盡殺絕的故事。

    也許只是想起了那個孩童在院子裏的哭聲。

    若是.....一切命運皆可以被這樣改變。

    謝朝雨怔怔地想着。

    那會是天上人間嗎?

    但.....二十五歲的錯誤,真的便應該被少年時候的自己承擔嗎?

    謝朝雨有些脫力的坐了下來,便坐在那裏,看着散落向人間四處的明黃色的油菜花,想着太多的東西。

    只是大概這個故事已經容不下他再去想更多的事情了。

    這個夢破了。

    不止是因爲那一面鏡子帶來磅礴的力量震碎了田野。

    也有在遙遠的未來的某一日,一個白髮劍修在平川草溪中劃下的那一劍。

    二者終究交匯。

    於是大夢破碎。

    於是就像一開始,二人踏入這片歲月之夢的時候所說的那樣。

    夢破了,裏面的人又如何能活呢?

    人間從遙遠的地方開始燃燒了起來,逆流的歲月的故事,就像堆疊的畫卷一般,一層層地燃燒。

    也許很快就會將這個老道人在其中燒得乾乾淨淨。

    謝朝雨靜靜地看着遠方。

    那裏有些紛飛的紅黑色的燼火。

    梅下之夢。

    終付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