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砌下落梅如雪亂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2619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其實那些被遺失在歲月裏的話,也並不算是被忘記了。

    就像是那個少年道人最後把手裏的劍遞給了那個放牛的年輕人一樣。

    有些東西是顯而易見的。

    人哪怕重新回到了少年時候,自然也不會忘記日後的自己長什麼樣。

    至於孩童時期,也許更難辨認一些,但是對於謝朝雨這樣的人而言,並不算什麼難事。

    於是他站在了那處煙雨綿綿的青山裏,攔住了一個日後會去某座道觀裏的孩童。

    倘若不是要映照到現實之中,其實一個人的命運是很容易改變的東西。

    於是某個孩童帶着某些話語,牽着那頭越來越老的牛,不知不覺地便偏離了原有的命運軌跡。

    所以有些東西,大概確實是忘記了也不要緊的。

    陳雲溪不來一劍斬開那條清溪。

    這場夢裏的孩童,自然也不可能再走向那個人間殘破的故事。

    ......

    少年道人一路向北,直到終於回到了那座關外道觀前。

    當少年披沐着歲月裏的塵埃,很是感嘆地停在了清溪梅前的時候,身穿白衣的男人已經在那裏等了很久。

    桃花並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看着李石肩頭的那一朵桃花。

    天下無敵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所以花瓣鮮紅,像是在汲取着一切生機與血液一般。

    桃花看了許久,而後擡起頭來,看着李石認真的說道:“你要死了。”

    李石這才看向了自己的肩頭,桃花鮮豔,紅如新血,只是從花瓣的根部開始,那種血色已經消失了,轉而是一種極爲潔白的色彩。

    人間當然不止有粉色的桃花。

    有紅得像血的。

    也有白得像雪的。

    但不會有哪一種桃花,會像李石肩頭的那一朵一樣。

    李石看了許久,好像這才感覺到洶涌的虛弱襲來——少年道人這樣想着的時候,又覺得很是可笑,虛弱怎麼會洶涌呢?

    但他確實是這樣的感受,就像是一個世人,從清早餓到傍晚的那種飢餓一樣。

    “我知道。”

    但李石的話語並不虛弱,相反,有着一種更加堅定的意味在其中。

    但這處關外溪觀前,白梅凋落,又是什麼讓他這般堅定呢?

    桃花看了他很久,輕聲說道:“所以你真的確定,必須要替他斬心我?”

    李石平靜地說道:“我不斬,留着日後他自己斬嗎?”

    大風歷一千零三的春天裏。

    某個蒼老的道人曾經面對着自己的弟子,如此憤怒地叫喊着——他斬了我的心我,我斬什麼?

    若是白風雨能夠活過世人的一百年,站在溪畔,聽着這樣一句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但李石不會知道,也不會去想這樣的東西。

    只是帶着一些從東海帶來的血色,站在白梅樹下,繼續說着。

    “他斬了心我,於是忘了自我,也許確實是真人非我,他做真人了,好像功德圓滿了,但那樣也便意味着,真正地在世人頭頂懸了一柄誰也不可控的劍。”

    “世人不是真人,世人可以以一切世人的思想去判斷世人的邏輯,當他依舊是世人,人間風雨不會去打擾他,天下山火不會焚到他的衣角。就讓他安靜地待在傘下。”

    “但他從此不是世人。”

    “我們如何去猜測他的行爲?”

    李石的語調並不急促,也不激動,相反,像是娓娓道來一般。

    只是這般平靜的話語,卻帶來了一種莫大的恐慌。

    是的,世人也許存在私慾,也許卑劣,也許貪名逐利,但世人才能懂世人的邏輯。

    寧願他貪婪。

    也不願他無求。

    沒有想要的,也不會有在乎的。

    於是那柄傘放不放下,也成了一件徹底混沌的不可預測的事情。

    “陛下說得對。”

    李石回頭看向了東海,輕聲說着當時在海崖梅林裏聽見的一些聲音。

    “世人殘缺方知美,人間沒有極境,人間沒有仙界,沒有天庭,東海最好的鐵匠走完了十二樓的路,也只會在世上查無此人。真人非我,這是一個有着莫大恐懼的名詞。”

    “我李石也曾掙扎過,也曾猶豫過,就像師伯諷笑的那一句一樣,我以爲你李石真的心如鐵石。這當然是不現實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好人,是否是壞人,是否是聖人,是否是交由天下唾棄的邪魔。但是人非夢。但......”

    李石輕聲笑着,從頭頂的梅枝裏折了一枝,握在手裏,明明是個少年模樣,卻好似得道之人鞭笞弟子三下於是三更相會一般。

    握着梅枝的李石便那樣平靜的將梅枝向着被萬千道韻困縛在溪畔的桃花斬落而去。

    “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隨着李石的這句話音落下,那枝平平無奇的梅枝帶着萬千浩然之力,一種不可阻擋的姿態,向着梅樹下的白衣男子斬落下去。

    這也許確實是一劍。

    桃花可以從其中看見天下諸多劍修的影子。

    譬如劍湖劍意,那個抱着酒葫蘆終日醉飲的青裳少年。

    譬如白髮劍意,那個送了李石許多用以護身,使得哪怕是神河柳青河,都無法真正傷到這個道人的白髮。

    也譬如叢刃,那柄磨劍崖之劍,在這個白衣劍修手裏,駐留了千年。

    又或者神河,當初東海之戰,那一式令神女變色的人間一線,依舊藏着許多劍意留在了那些裂紋之中。

    或者更多。

    李石確實是當代道門的佼佼者。

    只是執握那柄劍一些時日,便握住了那些劍修的劍意。

    於是無劍勝有劍。

    梅枝之上的諸多劍意,在這一刻,好似人間的意願一般,帶着不可阻擋的勢頭,向着桃花的面門劈落下來,尚未接觸,便被劍風劈得桃花翻折,鮮血如流,於是露出了其下那張面容來。

    於是在這一剎,李石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剎。

    “你不是南島!”

    世人何曾見過李石有過這般失態的模樣?

    少年道人怔怔而立,看着那張血色桃花之下的面孔,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那一刻,一種莫大的恐慌而來。

    桃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

    但李石很快回過神來,目光堅定,手中梅枝繼續落下。

    “是也好,不是也罷,斬誰的心我不是斬呢?”

    只是就在梅枝斬落下去,終於接觸到了桃花面門的那一刻,李石的動作卻是再度停滯。

    人間梅風吹起。

    有鐘聲自遠方而來。

    那種聲音何其之遠?

    一如劍走歲月一般。

    李石怔怔地站在那裏,溪畔白梅凋落不止,像是大雪一樣落了下來。

    少年明明當初在冥河看見過一些東西,然而到了這一刻,卻是依舊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梅枝再無力握緊,像是一根不疼不癢的棍子一般砸在了桃花的臉上。

    李石艱難地擡起手,掃拂着身上的白梅。

    只是越掃越多。

    直到最後,直到血肉化梅,直到血色變成雪色。

    李石才緩緩停了下來,安靜地站在溪畔梅下,回頭看着關外人間。

    不知爲何卻是笑了起來。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李石輕聲說道,被風吹散在溪畔。

    “李石出關去了,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