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各自慷慨的海崖之談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297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東海的人們從沒有見過那個山河觀道人少年時候的樣子。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在那一刻散盡了山河,道袍低垂的道人。

    陳青山長久地站在海崖梅林之間,直到那個一半踏在歲月裏,一面淋在梅花中的少年微微笑着叫了一聲師兄。

    這個道人才終於眯起了眼睛,輕聲說道:“原來你的目標,一直都是我們,師兄。”

    兩個人都在叫着彼此師兄。

    就好像做了師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着火鍋唱着歌,叫着師兄等着魚一樣。

    但事實上,誰也沒有做這樣的事情。

    只是在下一刻,在一旁的山照水卻終於好像明白了那樣一聲師兄的由來。

    原本語調輕緩的陳青山,在說完那一聲師兄之後,臉上卻是突然有了憤怒的色彩,就像青山裂解,就像山溪橫流。

    於是滿崖山河之影,再度在萬千梅花之中烙印在人間。

    “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師弟,李石!”

    陳青山在這一刻,大概確實不想講道理了,也不是什麼所謂的人間小聖人,天下真神仙。

    就像某個兄長,因爲常年跟着父親外出忙活,終於回來的時候,卻看見自己的三弟被二弟帶得成了一個街頭的混混一般。

    少年道人坐在那裏,只是微微笑着說道:“最先殺東海劍宗的人的,難道不是師兄你嗎?最先開始給人間帶來恐懼的,難道不是河宗嗎?天下的事情,難道就是大惡之前小惡便是大善嗎?師兄理直氣壯,滿臉怒火,但可曾想過,自己是否有着這樣的資格去批判我們這樣的人?”

    李石橫劍坐在了那個面色蒼白的白衣劍修身前,好似諷笑一般說道:“不過是大哥笑二哥而已。”

    這也確實是字面意義上的大哥笑二哥。

    少年道人看着沉默的陳青山,輕聲笑着,繼續說道。

    “說到底,能夠像我們這樣的人,誰身上不曾背負着一些罪孽呢?你們自覺地身處光明,無非便是我們太黑了,於是襯得你們光芒萬丈,襯得你們大義凜然,襯得你們慷慨激昂,但.....”

    李石微微側首,看向了一旁懷抱風雨的陳懷風。

    “陳懷風,柳三月的死,鼠鼠的死,你忘記了嗎?”

    陳懷風沉默着執劍立於崖邊,什麼都未曾說。

    “照水前輩少年時候風流倜儻,好義行俠,但是否又曾經記得某些鎮子裏,前輩踏馬而去,在桃花溪畔,錯殺的女子呢?”

    “與某個少年認過錯,世人便不能窺見曾經的那些陰暗心思了嗎江山雪?”

    滿崖沉默。

    只有山照水依舊平靜,也許正要開口說些什麼。

    那個東海驚濤劍宗的白髮宗主何榭卻是默默的負劍走上崖來。

    就像當初陳青山走入驚濤劍宗的時候所說的那些故事一樣。

    人活一輩子,總會有做錯過的事情。

    譬如他曾經因爲初入大道,劍走人間而害死的某個女子。

    但。

    “我們自己會知道自己做錯過什麼,也願意虔誠地用上一生來償還。”

    這個白髮劍修站在海崖吹襲的梅風之中,靜靜的看着遠方,一字一句地說着。

    “但你呢?”

    李石輕聲笑着,撫劍道:“是啊,世人往往知錯能改,有什麼樣的善,比這還大呢?我李石若是日後知道自己錯了,我也會淚流滿面,悔恨不已。知錯能改啊,前輩,但我們,還未到知錯之時。”

    道人彈劍有聲,甚是鏘然,甚是決然。

    何榭低下頭來,長久地看着那個道人。

    “何時才能知錯?”

    少年道人微微一笑。

    “至死方休耳。”

    山照水執劍輕聲笑道:“說來說去,我是假瀟灑,你是真畜生。”

    “人生這條路,不走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對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畜生。就像當年聖人打斷了劍崖某位弟子的腿的時候,世人不也罵過他畜生?但他還是做了千年聖人,也許再過千百年,人間大河更易,天下滄海桑田,他也許終究是畜生。跳不出時代,誰都是畜生,若是能夠跳出時代,前輩,我李石,又如何不是聖人?”

    “總是看着千秋萬代,李石,這樣不好。當年劍聖師祖便曾經與槐帝說過,千秋之事,理應交給千秋。若是他願意記得這樣一句話,當年又何至於冥河倒卷,差點傾覆人間?”

    山照水很是嘆惋地說着。

    “看得太遠,想得太高,做得太絕,從來不看腳下的人間,哪怕後世真的奉你爲聖人,但當代蒼生,便可以爲你的聖人之舉而犧牲的嗎?”

    山照水說得很是平靜,很是坦然。

    只是那個少年道人眉宇裏卻是沒來由地多了一些怒意,雖然轉瞬即逝,但崖上的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閃而過的情緒變化。

    李石握緊了手裏的劍,沉聲說道:“我一直都在看着人間。”

    就像當初在南衣城的巷子裏,他一指點破張小魚的道術時所說的那樣。

    又好像,只有將人間這樣的光芒萬丈的詞語掛在嘴邊,他們所有的一切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公之於衆一般。

    “你可以說我是畜生,前輩,但你不能.....”

    李石的話還沒有說完,山照水便冷笑一聲,驟然擡劍,一身劍意狂涌,折身一劍便斬破身後層疊的青山。

    羣山開裂,好似要將那一片遠在海崖之外,藏在青山更遠的人間,呈現在這個少年道人眼前一般。

    “你真的在看人間嗎?”

    年過五十依舊不減風姿的劍修提劍指着人間的方向冷聲說着。

    “還是說你從始至終,都只是看着自己心中的人間?”

    “口口聲聲承認自己是畜生,但心裏卻高傲地將自己捧爲聖人,面對着天下蒼生的血骨落上幾滴感同身受的淚水,於是就可以理所應當的將一切歸爲必要的犧牲嗎?”

    李石沉默不語。

    “你覺得自己看的很高很遠,所以做得慷慨而悲壯,也許想想千百年後世人終於理解你們的苦心,都會感動得涕淚四流。但是李石,你覺得天下除了你山河觀,除了他謝蒼生,所有人都是傻子嗎?紙上蒼生人間流影,從來都不是你們才能夠看得見,若是這樣的事情是對的,人間劍宗千年的歲月,早就已經做了,聖人,又哪裏輪得到你們山河觀來做?”

    這個鬢角白髮漸生的劍修毫無顧忌地直接開了地圖炮。

    這罵的自然不止是李石,也包括陳青山樂朝天。

    只是那個黑袍道人什麼也沒有說。

    因爲確實就像他所說的那樣。

    人間劍宗千年,確實有着足夠的理由與實力,去做任何的事情。

    但他們只是蝸居南衣城,像是水滴進水裏一般沒入了人間之中。

    “人間劍宗自覺老朽,所以退出歷史舞臺,但我們從來都不是要把人間交給你們這樣的人,李石。”

    山照水一字一句地說着,手裏的劍由人間指向了那個少年道人。

    或許便是一千零二年的風雪南衣城之中,那個一眼看破歲月的白衣劍修與白風雨說的那些話,也是神河在槐都之中與宋應新說的那些話。

    他們是陳舊的積朽的,千年的歲月磨滅了少年時候的慷慨,於是面對一切更新的事物,逐漸惶恐,逐漸固化,以至於成爲曾經自己所諷刺的那些守舊的人。

    但人從來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當少年意氣退卻,當鮮衣怒馬褪色。

    在歲月年復一年地向前而去,他們便只有守着自己曾經所熟知的世界一切,才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曾經鮮活的存在過。

    李石沒有說話。

    然而一旁的,那個衣裳青白的道人,卻好似感同身受一般,嘴脣顫抖着,神色哀慼地垂下了頭來,潸然淚下。

    在這個故事裏,只有他是異類吧。

    只有他是那樣地嘗試守着老朽的陳舊的輝煌過往,來慰藉自己的生命的吧。

    但他明明才二十多歲,怎麼反倒比山照水還要老了呢?

    江山雪的哭聲顫慄着,在那一刻,卻是突然明白了。

    原來自己其實也是李石那樣的人吧。

    所以當初在關外的時候,自己多年未見的兄長,才會走來與他說着那樣的東西。

    所以白玉謠才會與他說着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問。

    江山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曾經的李石的茫然的影子。

    若不是當初師叔祖將自己帶上青天道,誰會知道以後的故事會是怎樣的呢?